冬庫爾的小夥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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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明明都有自己的家,不知為什麼一天到晚總愛賴在我家不走。

    一個哈德别克,一個保拉提,一個海拉提,還有一個賽力保。

    這幾個人幾乎每天都會到我家氈房報到一到兩次。

    大都是當了父親的人,不曉得在一起有啥好玩兒的。

     每次一湊到一起,照例邊喝茶邊鼓搗我家壞了的太陽能放音機,然後翻看影簿。

    後來媽媽從城裡買了新的錄音機回來,于是大家一湊到一起,先邊喝茶邊聽歌,再邊聽歌邊翻看影簿。

     如果有一天歌也不聽了,影簿也不看了,突然聊得熱火朝天,甚至伴以激烈的争論,說明又有最新的消息傳入了冬庫爾。

     但大部分時候都沒啥好聊的,每個人掌握的信息大同小異。

     于是往往在看完影簿後,大家便向後一倒,睡覺。

     下午時分總是那麼悠閑寂靜。

    尤其是紮克拜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有段時間她總是到處幫忙搓繩子、煮肥皂),尤其是天氣晴朗溫暖、羊群遠在幾重山之外的時候。

    大家睡啊睡啊,花氈上橫七豎八躺了一片。

     睡醒後,彼此看一看,說:“走吧?”“走。

    ” 再靜坐一會兒,又說:“還是走吧?”“走。

    ” 就這樣互相催了半天,沒人舍得動彈一下。

     再後來,終于起身了。

    一個個出了門,繞着氈房走一圈,看看遠處,再看看眼下的山谷,又悄悄返回,往花氈上一倒,一個挨着一個繼續睡。

     實在無法理解小夥子們的友誼。

     那樣的時候其實我也非常瞌睡,但睡在大家中間太難看了,隻好硬撐着幹這幹那。

    燒一大鍋水洗衣服,再洗自己的床單和枕頭套,再洗媽媽的圍裙和卡西的褲子。

    實在沒啥可洗了,就洗頭發。

    誰知看上去天氣不錯,太陽明晃晃的,風卻依然寒冷,吹得我腦袋冰冷發暈。

     最瞌睡的時候天最藍,藍得呈現黑夜的質地。

    陽光強烈卻不熱烈,沒有一絲雲,天空深沉無底,大地上的世界卻光明萬裡。

    我想,若不是大地上的萬物身後還拖有陰影,沉重而黑暗的陰影,那麼,這樣的大地一定會在陽光照射下徐徐上升。

    那時再沒有什麼能夠鎮住如此明亮的大地。

     後來,北面的天空升起了一縷纖細的白雲。

    接着,這一縷白雲又緩緩從山那邊牽扯出一團稍大一些的雲絮。

    但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雲了。

    直到這朵雲被扯到了天空正中央,仍然沒有其他雲。

     全世界隻有我一人看到了這朵雲。

    大家都睡着了。

     為什麼青春會如此漫長呢?大約因為青春裡錯過了太多太多,并且絲毫不為錯過的那些感到可惜。

     哈德别克十八歲,是個孤兒,沉默、勤勞,生活在外公恰馬罕家,其身份成為恰馬罕的小兒子,賽力保的小弟弟。

     最初,當紮克拜媽媽向我介紹他時,異常凝重地說到他爸爸死了的時候,他卻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大家也都笑了,好像這樣的介紹不但大有問題,還很有趣。

     他總是穿着一件高領的套頭毛衣(當地年輕人中就他一人穿高領毛衣,因此也算小時髦),很髒了都不換下來。

    胸前織着白色小人的形象,頗為可愛。

    他本人卻闆闆正正,聲音低沉,努力扮作大人模樣。

    還抽煙,抽的居然還是老頭兒們才抽的那種莫合煙粒,用報紙卷的,又便宜又辛辣。

     哈德别克實在是個面孔俊美的漂亮男孩,臉卻很黑。

    雖然卡西和斯馬胡力也是黑臉膛,卻是單純的黑。

    而這小子則又黑又髒,并且左右半邊臉黑的程度不同,從沒認真洗過臉似的。

    一雙手也黑乎乎的,隻有指甲是白的。

     據說哈德别克過世的爸爸是沙阿爸爸的弟弟。

    算下來,哈德别克應該是卡西的堂哥,托汗爺爺的親孫子。

    但為什麼會跟着外公過呢? 比起其他三個小夥子,哈德别克更是終日泡在我家不走。

    尤其是我們兩家人合牧的那段時間,簡直跟住在我家似的。

     但紮克拜媽媽(算起來應是哈德别克的嬸嬸)小有偏心。

    哈德别克來時,從城裡買回的油馕隻掰給我和斯馬胡力吃,連剛分離出來的新鮮稀奶油也隻往自己人身邊推。

    我覺得過意不去,堅決不吃那塊油馕,也一口不碰稀奶油。

    媽媽就一個勁兒地催我吃,把油馕全堆到我面前,離哈德别克遠遠的。

    我備感難堪,但哈德别克不以為意,啃着幹馕,泡着黃油,似乎這樣就很滿足了。

     我去過恰馬罕家一兩次,他家牆上挂着一隻猙獰的鷹爪,異常粗大,不知怎麼砍下來的。

    挂一整隻鷹在牆上倒也罷了,可隻挂一隻爪子的話,就覺得殘忍。

    每次去他家,看着都不太舒服。

     不過在他家餐布上的馕總是新鮮柔軟的,這點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