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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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樣的驚險,不就放個羊嘛。

     我給卡西補褲子,發現她的褲子全都破在同一個地方——屁股右邊,而且全是被尖銳物挂出的小三角口。

    我四處尋找原因,最後扒着她的馬鞍一看,難怪,上面有一個銅飾斷了一個角,茬口非常尖利。

    我找來透明膠布,想把那塊茬口封住。

    但這個姑娘堅決不同意,說太難看了。

    奇怪,難道穿着屁股上補丁疊補丁的褲子就不難看了? 大約因為馬鞍是貴重的器具,要莊重對待。

    而衣服褲子都是便宜貨,怎麼拾掇都不過分。

     我隻好繼續幫她在屁股上打補丁。

     我的馬鞍上也有一個凸出的裝飾扣,有兩次挂破了我的褲子,還有一次挂破了我的衣服(抱着馬鞍往下爬時)。

    真想悄悄拆掉它,但它畢竟是純銀的,搞不好比我的褲子還貴。

     總之我做的這些事,大約使家人體會到了品質生活的一點兒甜頭,于是再沒人願意穿着破衣服出門放羊了,多多少少講究起來。

    我要是某天犯懶,破衣服接過來往旁邊一扔,半天沒動靜,大家還會很不樂意。

     有一次我離開了好幾天,回牧場的路上在一家山野小店巧遇斯馬胡力。

    驚喜之下,這小子的第一反應就是轉身脫褲子,然後扔給我補,不管周圍的人怎麼笑話,都不以為意。

     斯馬胡力的手表也是我的作品。

    他有一次打架時把手表的金屬帶子給弄壞了,此後一有時間就取出來研究,無從修補。

    看他那麼傷心,我自告奮勇幫忙。

    我直接把損壞的扣絆卸下扔掉,再把表帶兩端連在一起,連接處插入一枚多餘的軸承,扣得死死的。

    這樣,除了整塊表固定在手腕上再也取不下來這個缺陷以外,根本看不出什麼異樣。

    斯馬胡力擡起手腕看了又看,雖然無可奈何,還是對我說謝謝。

    此後一整個夏天裡,他一直戴着那塊表,洗澡都沒法摘下來,直到表壞掉了仍不得不繼續戴着。

     大家的幾句常用漢語也是我的成績。

    斯馬胡力會說:“飯好了嗎?”媽媽會說:“一個桶,二個桶,三個桶。

    ”卡西會說:“可憐的李娟,我愛你。

    ” 大家都會說的一句話則是:“李娟,對不起!” 我當然也會受到大家的影響。

    首先是說話,一說漢語就賓語前置。

     其次是些日常習慣,如削土豆皮。

    我相信大部分人都是持着刀由内往外一片一片地削,而哈薩克人則恰恰相反。

    也就是說,刀刃沖着自己,從外向内反着削。

    削完後,皮兒撲了自己一身。

    同樣,用針的姿勢也相反。

    我們一般左手捏布料,右手捏針從右縫到左,哈薩克女人們卻反着捏針,針尖沖着自己,倒退着從上往下縫。

    吃手抓肉時,也同樣朝内割肉,再以大拇指隔着肉塊抵住鋒利的刀刃,刀身利落一擰,就削下了恰到好處的一塊。

     向内使用器具,大約是為了避免對他人的意外傷害,同時也是表達對他人的恭敬。

    但我猜測,最終還是出于安全上的考慮。

    這畢竟是一個日常生活離不開刀具的民族,過于頻繁地使用利器會造成潛在危險指數偏高。

    于是相比其他民族,他們更懂得何為“克制”。

    日常生活中,“将危險沖向自己”便成為習慣。

    人們承襲着這種習慣加倍小心行事,不至于無所顧忌。

    同時,這也是一種準備吧?随時随地直面危險——在尋常生活的細節中習慣了這種準備,面臨意外時刻才不至于亂了分寸。

    這種深刻的“克制”,不正對應着遊牧生活的艱辛動蕩和危險莫測嗎? 而我們這些人更加習慣躲避傷害吧?我們太擅于保護自己了。

    說起來也無可厚非,都是為了能平安生活下去。

     我呢,削土豆是能模仿到位了,但持針的習慣怕是永遠改變不了了。

    縫東西時,坐在我旁邊的人總是很害怕。

    我每每一抽針,高高地揚起手,那人就趕緊躲閃,并閉上眼睛,怕我紮了他的眼。

     我路過爐子或火坑時,看到燒了一半的柴快掉出來了,就趕緊踢一腳,将之踢回火中。

    為此媽媽和卡西常常斥責我,嚴厲地說那樣不好。

    但我總記不住。

     我掃完地,總習慣把垃圾(不過是些碎樹枝和糖紙之類)順手倒進爐火中燒掉。

    被看到了也要挨罵。

     我猜這大約也是源于古老的信奉。

    火是生活中極其重要的事物,應當被尊重——非常淳樸的尊重。

     卡西俯身在餐桌上揉面時,總時不時地流口水。

    我很擔憂,生怕流到面團上。

    後來發現媽媽也這樣,每當低頭幹活時,就會長長地流口水。

    我猜想是不是長年累月風吹雨淋的艱苦生活,令大家的面部神經出啥問題了,以緻低頭時合不攏嘴?然而,很快就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也有了同樣的毛病!流起口水來止都止不住。

    一開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先長長地、亮晶晶地流一串…… 另外我的臂力也大增,一手拎一桶十公斤的水,一口氣沖上坡毫無問題。

    再加上每天搖兩個小時的分離機,肱二頭肌高高鼓起,神氣活現。

     最可怕的影響則是羅圈腿。

    我雖不常騎馬,但每次一騎就是七八個鐘頭到十來個鐘頭,下馬後好長時間膝蓋内側都不能靠攏。

    于是我沒事就拼命跷二郎腿,希望能矯正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