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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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子漢。

    村子上共有二三十戶人家,按每家兩人計,一共來了四五十人。

    四五十男子漢往寬敞的主屋裡一放,屋子裡還是顯得很空曠。

     供桌很長,大夥兒基本集中于一頭,以禮貴為核心。

    他的邊上、身後都坐了人。

    我則一個人坐在桌子的另一頭。

    這一格局并非人為,坐下來後我才發現,再調整已經來不及了。

    全村的男子漢和我對面而坐,禮貴說話也是對着我說的。

    這不禁使我想起了七年前,那時我是以一對五,現在倒好,以一對五十。

    不心虛是不可能的。

     隻有禮九有往我這邊坐的意思。

    我看見他猶猶豫豫地走過來,但最後也沒有過來。

    禮九一屁股坐在主屋的門檻上,位置居中。

    但我還是要謝謝他。

     禮貴從桌子的一頭發話,“你說這事情怎弄呢,他們一家老小的……” 我能怎麼說?難道讓我反駁禮貴?——所謂一家老小是不存在的。

    大閨女已經出嫁,二閨女、三閨女也老大不小的了,婆家都已經說下了。

    我們家才是一家老小的呢。

    老的雖然沒有,小的的确很小,銀針還沒有上學呢。

    但我不可能這麼說,所以就什麼都沒有說。

     禮貴繼續,“他媳婦也不年輕了,要是在前幾年,隊上就幫她踅摸個男人了……” 這不過是舊事重提,揭我的瘡疤。

    除此之外,我看不出這麼說有任何必要。

    也許是禮貴在刻意模仿福爺爺。

    當年,那決定我命運的全體村民(男子漢)大會我沒有參加,想必福爺爺也是這麼開場的:這事怎弄呢?一家老小的,隊上幫她找個男人…… 隻聽貴爺爺說,“我們也曉得留不住你,這女人、伢子在隊上也活不成了,隻有你把他們帶到南京去。

    ” 總算是有了新的内容,但想出來的辦法卻沒有可行性。

    我忍不住說道,“就算南京那邊能接收我,開始的時候也隻能我一個人去,不要說為好一家,就是繼芳他們也得暫時留在隊上。

    ” 禮貴将煙袋往供桌上一磕,激起一陣灰土。

    “那不成,”他斷然說道,“你姓羅,繼芳是姓羅的女人,銀針是姓羅的伢子,大範是不能留的。

    要走一起走,一家六口都帶走!” 一家六口?想來禮貴把為好媳婦和二閨女、三閨女也算上了。

    我反駁說,“可正月子不姓羅呀,為好一家也不姓羅。

    ” “這我們就不問了,沒有男人撐門面,隊上也養他們不起。

    ” 村上的人這時候都幫起腔來,七嘴八舌地說道,“就是的,一家六口都帶走,我們村上養不起……你姓羅,不姓範,不是我們家的……要算賬就一起算,不能光讨便宜不吃虧……” 我看出來了,禮貴這是在給我出難題。

    既然這樣,就沒有什麼道理好講了。

    什麼姓羅、姓範,那真是一筆糊塗賬,禮貴的用意并不在此,他不是真的要我把兩家人都帶到南京去。

    問題的關鍵還是為好,看來這事兒是繞不過去的。

    于是我對禮貴說,“貴爺爺,為好被夢安公安局抓走,和我并沒有直接的關系。

    ” “咋沒有關系?要是你不去縣裡,他也不會被帶走!”仁軍跳了起來。

     “就是的,不要以為我們農村人不懂,要不是你想辦回南京,他們一家也沒得事。

    ”為巧說。

     為忠說,“大閨女說得丁點不錯,喂不熟的白眼狼!” 禮壽居然也說話了,“我們姓範的哪樣對不住你?” 現場陷入一片混亂,除禮九之外所有的人都顯得氣憤難平,對着我指指戳戳的。

    大秃子從後面竄了出來,揮舞着瘦嶙嶙的細胳膊,結巴着說,“打、打、打狗日的為國……”被禮貴一把薅住衣領,搡了回去。

     禮貴抓起拐棍,砰砰地敲打着桌子腿。

    “别吵吵,盡說些沒用的!人家要走,誰能攔得住?”說完,他轉過臉來看着我。

     在禮貴的逼視下,我心有不甘地說,“其實,我也不想回南京。

    ” “不想回南京,怎麼弄出這攤事情來的?” “我在隊上這麼些年了,也生了伢子,真的不想回去了。

    ” “你在這攤說也沒有用,”禮貴說,“要說到縣上說去。

    隻要你能讓他們把為好放來家,我們就讓你走,決不攔你,強扭的瓜不甜!” 仁軍在邊上接口道,“隻要你能讓為好放來家,什麼事情都好說。

    ” 他們終于說出了自己的目的,看來是早就合計好的,有理有利有節。

    我甚至懷疑大閨女跑回來罵大街,也是整個計劃的一部分。

    禮貴當然知道,我去縣裡求情,不一定就能把為好放回來,除非我自認是為國,羅曉飛是我冒充的。

    但他的話竟然說得那麼漂亮。

    禮貴啊禮貴,真不愧是福爺爺看中的接班人,我不禁要對此人刮目相看了。

    某種隻有對福爺爺才有的景仰之情在我的心裡蓦然升了起來。

     我對自己說,禮貴已不再是禮貴,他的身後站着福爺爺。

    甚至福爺爺也不是福爺爺,他的身後站着老範家的列祖列宗,就在那些畫像的後面。

    以前,那下面不是供着他們的牌位嗎? 這時候起了一陣風,牆上的畫像不禁微微翕動,一鼓一吸的,真像是有人要通過那些畫像開口說話了。

    正恍惚間,我聽見禮貴問,“咋說啊?” 我回過神來,連忙答道,“我去夢安公安局就是。

    ” 禮貴長舒了一口氣說,“隻要為好到家,我讓他閨女給你賠不是。

    ” “不然的話,”仁軍說,“就算你走脫了,你媳婦、伢子在老莊子上也沒有好日子過!” “你們盡管放心,一筆寫不出兩個範字來。

    ”我說。

     47 當天下午,我就趕班車去了夢安。

    這次再也不必偷偷摸摸,老莊子上的人傾巢而出,為我送行。

    與其說是送行,還不如說是押送,但那一份期待卻是真實無欺的。

    鄉親們眼巴巴地看着我登上了那輛開往縣城的班車,車輪卷起塵土,霎時就把他們覆蓋了。

    等到塵埃落定,村子上的人又冒了出來,仍然站在原地,動都沒動。

     “早去早回!”臨行前禮貴囑咐我說。

     但我知道,去的是我,他們盼着回來的卻是為好。

    隻有禮九的眼神略有不同,也許他希望回來的也是我吧?當然了,兩個人一起回來那就更好了,皆大歡喜。

    但這樣的可能微乎其微。

     繼芳沒有送我到車站,但我肩膀上的黃書包以及鋪蓋卷兒是她親自準備的,此行的風險她完全了解。

    當班車在砂礓鋪就的夢成公路上颠簸前行的時候,我在想,繼芳定然關上了房門,正摟着小哥倆在哭呢。

     在那家住過兩次的小旅社裡我登記了床位。

    不同的是,這次住宿的錢是隊上出的。

    臨來夢安的時候,為巧塞給我十塊錢,讓我收好,說是留着路上用。

     第二天一大早,我前往夢安縣公安局。

    熟門熟路,很快就到了。

    由于時間尚早,公安局的大門還沒有開,站崗的戰士也不在崗位上。

    我扒着傳達室的窗戶向裡面看了看,還敲了敲窗玻璃,值班的人在小床上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

    于是我就去了街對面的燒餅店,買了兩塊燒餅,要了一碗白開水,坐下來開始吃。

    買燒餅仍然花的是隊上的錢。

     吃完燒餅,我坐在店鋪裡抽了一根煙,一面打量着眼前的這條小街。

    陸陸續續有了一些騎自行車上班的人,邊騎車邊劈劈啪啪地吐着痰。

    後來太陽升了起來,霞光照耀着路上的痰迹,不免金光閃閃。

    街上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我再次來到公安局門口,帶尖刺的鐵門已經打開,站崗的戰士也站在門邊的圓墩子上了。

    我拎着鋪蓋卷兒,猶猶豫豫地走過去,正琢磨着該如何說話,看見小七子從裡面走了出來,手搭涼棚向街上張望。

    發現我後他喜出望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院子裡領。

    進了院子,我不禁問小七子,“你在門口等我?” “廢話,不等你等哪個啊?”他說。

     我沒敢再啰嗦。

    小七子嘟囔說,“我們局長真正是神機妙算。

    ”我也沒有敢多問。

     和上次一樣,我被帶到了王局長的辦公室裡。

    進去後,小七子反鎖了房間的門。

    這次王局長沒有讓我坐下。

    他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後面,桌子上面沒有槍,他也沒有用梳子梳頭發。

    王局長收拾得幹淨利落,隻是安靜地坐着,一面不無沉靜地打量着我。

    早晨的陽光通過窗戶照射進來,窗戶外面小鳥啼叫、花樹争豔,王局長端坐不動。

    大概是陶醉于這清晨肅穆的氣氛吧?或者他還沒有完全睡醒,也未可知。

     過了好一會兒,對方這才問道,“來啦?” 我未及回答,王局長又說,“我就知道你要來。

    ”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掂量不出這話的确切意思。

    隻見王局長眉頭微蹙,說道,“說吧,找我什麼事?” 這不免提醒了我。

    是我來找人家的,不是人家請我來的。

    于是我說,“我來換範為好,求你們把他放了。

    ” “你不想回南京了?” “不想了。

    ”我說,“我不是知識青年,羅曉飛是冒名頂替的,我是範為國,範為好是我哥。

    ” “那好,”王局長說,“你寫一份材料,把你說的寫下來,再按個手印。

    ” 沒想到事情竟辦得如此順利,大大的出乎我的意料。

    看來,不去南京真的要比去南京要來得容易,這真是天意呀。

    我剛才說的那幾句話,是一夜沒睡想出來的,王局長的回答竟然如此胸有成竹,就像早就排練好的。

    我不禁驚訝于我們之間的默契,這又是一種難得。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這時候小七子遞過來一張紙,上面印有“江蘇省夢安縣公安局革命委員會”的題頭。

    我接過。

    王局長居然讓出了他的座位,讓我坐在他剛才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寫。

    恭敬加上害怕,我的屁股隻是在椅子的沿上擔了一點,沒有敢完全坐實。

     我動用了王局長辦公桌上的文具,主要是蘸水鋼筆和墨水瓶,抖呵呵地寫起來。

    王局長站在邊上看着我,一面說,“不要急,不要急,不要弄上墨點子,有的是時間。

    ” 終于寫好以後,王局長親自啟開印泥的盒蓋,指示我按手印。

    我在塗改過的地方和“範為國”的名字上分别按上了手印,大功告成。

     王局長收起材料,我讓出了椅子,走到桌子前面來,聽候發落。

     王局長重新落座。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于拿出了小梳子,開始梳他的秃頭。

    “既然你把行李帶來了,我也就不客氣了。

    ”他說,“關你幾天,也好給你一個教訓,這可是詐騙罪呵!” “是,是。

    ”我說。

     我心裡想,隻要我進去了,為好就可以出來了。

    然而王局長并沒有提到為好。

    不得已我問王局長,“那為好呢?” “你坐幾天牢,長長記性,”王局長說,“到時候我放你們兄弟倆一起回村子上。

    ” 果真如此,那真是皆大歡喜了,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

     “當真?”我問。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王局長說。

     王局長什麼時候騙過我?我正順着對方的話茬往下想,小七子在邊上插嘴道,“我們王局長向來大人大量!” 這時候王局長有了結束的意思,他問我,“你還有什麼要求?” 我還能有什麼要求?顯然,不可能是開一份證明,證明我是知青了。

    除此之外,我還能有什麼要求?但我肯定是有什麼要求的,這會兒它就在我的心裡面翻騰,呼之欲出,隻是一時說不出來,卡在那裡了。

     隻聽王局長親切地說,“不着急的,好好地想一想。

    ”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牆上的挂鐘咔哒作響。

    小七子來來回回地在屋裡兜着圈,王局長嚓嚓地梳着頭。

    窗外,鳥兒叫得更歡了。

    院子裡傳來按汽車喇叭的聲音。

    另一側的牆外似乎有拖拉機經過,哐哐啷啷突突突突的。

    突然,我想了起來。

    “王局長,我想和我哥關在一起。

    ”我說。

     王局長的回答異常幹脆,“好,我成全你們。

    ” “多謝王局長。

    ” 如我所願,我被關進了為好的牢房裡。

    那牢房除了我和為好,就再也沒有别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迎接我,為好換了牢房,或者他原來就關在這裡。

     牢房不大,但也不小,八九個平方。

    泥地,磚牆,裡面除了一隻尿桶就什麼都沒有了。

    石灰水刷過的牆上沒貼任何東西,也沒有寫上或者刻上什麼字。

    有一些或大或小或疏或密的自然形成的斑點,是蟲子的尿迹還是人的血迹或者别的什麼痕迹,我就不知道了。

    牆壁上沒有窗戶,隻有一個窗洞,幾根鐵制的窗棂直立着,将窗洞分割開。

    一道不無寬闊的光線自上而下地照射進來,灰塵起落,就像有煙霧飄浮其間似的。

    投射到地面,照在一攤稻草上。

    稻草上面鋪着一條破席子。

    席子上面蜷縮着一個人,便是為好。

     我進來的時候,為好動都沒有動,但稻草窸窣作響,聲音顯然是為好弄出來的。

    他仍然活着,并且沒有睡過去。

    牢房的門在我的身後哐啷一聲關上了,房子裡為之一暗。

    我放下鋪蓋卷兒,就奔稻草過去了。

    待我坐在稻草上,上身往牆上一靠,心裡面就踏實了。

     我仔細地打量起為好來,發現他雖然躺着,頭也沒有擡,眼睛卻一直在盯着我看。

    那雙眼睛圓乎乎的,都不像是為好的眼睛了。

    我不禁想起了閨女、邵娜、繼芳、正月子和銀針。

    在我此生的某個時刻,他們都曾用這樣圓乎乎的眼睛看過我,看得我心酸不已。

    真是沒有想到呀,此時此地我又碰上了這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眼神。

    也許是為好被關了兩天,兩腮深陷下去,那雙眼睛才變圓的吧?我記得以前他的眼睛可是三角形的。

     我不禁問道,“哥,他們沒打你吧?” 為好終于動了動,用胳膊肘支起腦袋。

    “打倒是沒有打,就是餓得慌。

    ”他說。

     我慌忙拿過鋪蓋卷兒,手忙腳亂地打開。

    被子的夾層裡繼芳藏了一條雲片糕。

    我取出雲片糕,掰了一截給為好。

    後者接過去,拼命地往嘴巴裡面塞。

    大概是為了咽得順暢些,為好坐了起來,也背靠着牆壁。

    這樣我們就坐成了一排。

     “别急,别急,”我說,“大糕有的是,可惜沒有水。

    ” 為好突然停了下來。

    我以為他噎住了,于是站起來去找水。

    牢房裡除了尿桶裡有小半桶的尿,根本就沒有水。

    甚至連盛水的器皿都沒有。

     我到處找水的時候,為好那邊悄無聲息。

    突然,他就像剛醒過來似的問,“你,你咋會在這裡?” 我回答,“哥,我來陪陪你。

    ” “你不回南京了?” “我不回南京了。

    ” 聽聞此言,為好扔下雲片糕,手腳并用地向我爬了過來。

    “兄弟啊……”看樣子他很激動。

     我趕緊彎下腰去,把為好又拖回到了牆邊上。

    自己也靠着牆坐了下來。

    “哥,别這樣。

    ”我說,“過兩天咱們一起回家,回老莊子上去!” 為好号啕大哭。

    “羅、羅曉飛,我對不住你啊……” 我糾正他說,“我不是羅曉飛,我是為國,範為國,你的親兄弟!” 這麼說的時候,我不禁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這話是我早就想對為好說而一直沒有說的,就像我虧欠他的。

    這麼多年了,我也想一吐為快呀。

    既然不能理直氣壯地宣稱“我是羅曉飛”,那就讓我高喊“我是範為國”吧。

    既然,我欠自己的不能還上,那就還上我欠别人的吧。

     這麼想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欠别人還真多呀。

    我欠為好的,欠繼芳的,欠禮九的,欠福爺爺的,欠老莊子上所有的父老鄉親。

    我還欠為國(那個死了的為國)的,欠我孩子們(正月子和銀針)的,欠二閨女、三閨女,甚至也欠大閨女的。

    真是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為好不斷地叫喚着,“為國,為國啊……”叫得我熱血沸騰、豁然開朗,仿佛牢房的頂上開了天窗,越來越亮,四周的牆壁轟然倒塌。

    我仿佛置身于半空之中,身下的爛稻草也變成了白雲朵朵。

    我就坐在那白雲之上,随風飄浮,摟着我的兄長為好。

    他像個孩子似的在我的懷裡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這麼多年了,我們兄弟倆從來沒有這麼親近過,真是不應該呀! 48 今天是範銀針上學的日子。

    吃了早飯,繼芳給銀針換上了最好的衣服,我則把那隻黃書包給了兒子。

    銀針背着書包,跟着他哥走到門外的空地上,我和繼芳也跟了出來。

     我蹲下身來,幫銀針收短了書包帶子。

    那書包現在空癟癟的,垂在銀針的身後就像一塊尿布,但我看着高興。

    空癟癟的尿布裡飽含着我和繼芳的希望。

    當我蹲下身來的時候,銀針的個頭就比我高了。

    再過些年,即使我站着、踮起腳,他的個頭也還會比我高的。

    我很想對他說點什麼,但說出來的卻是,“兒子啊,到了學校裡,要聽老師的話。

    ” 這話聽着不禁耳熟。

    當年,我開始上學的第一天,父親也是這麼對我說的。

    那遙遠而模糊的記憶隻是一閃,一陣清風吹過便煙消雲散了。

    陽光照耀着我們家的園子,照耀着南面的村道,照耀着村道那邊綠油油的田野,世界完全是新的了。

     銀針“嗯哪”一聲,算是回答了我。

     當我站起來的時候,繼芳又蹲下去了。

    她開始為銀針拽衣服,先拽罩衫裡面的衣服袖子,再拽外面的罩衫。

    我不免在心裡感慨,這就是雙親呵,銀針的雙親。

    拽完銀針的衣服,繼芳又拉過正月子,為他拽了半天衣服。

    我再次感慨不已,這就是孩子呀,雙親的孩子,我和繼芳的孩子。

     繼芳邊給正月子拽衣服邊囑咐他說,“帶好你弟弟,别叫人家欺負他!” 正月子“嗯哪”了一聲,答應了他媽。

     這時候為好從他們家堂屋裡走了出來。

    “銀針,過來一下。

    ”他說。

     繼芳推了銀針一把,銀針跑過去。

     “你大娘給你做了一雙鞋,換上走。

    ”為好說。

     銀針回頭看繼芳。

    繼芳說,“叫你換上你就換上。

    ” 為好媳婦拿了一雙新做的布底黑幫的小鞋走出來,蹲下身,給銀針換上鞋子。

     為好邊抽着煙袋邊問,“合腳不?” “合腳。

    ”銀針說。

     然後,正月子就領着銀針向橋口走去了。

    鍋巴相送一程。

     看着小哥倆手牽着手的背影,為好對我說,“兄弟呀,你真有福氣,兩個大頭兒子!” 這時,我也正看着小哥倆呢,不由得滿心高興。

    “哥,你要是樂意,就讓正月子給你們當兒子,過繼給你家,好不好?”我說。

     為好的眼睛亮了。

    “當真?”他從地上站了起來,邊磕煙袋邊說。

     “那還不簡單嗎?回頭讓為巧寫個帖子,貴爺爺當中人。

    ” “那敢情好啊,一筆寫不出兩個範字來!”說完,為好嘎嘎嘎嘎地笑起來。

    自從我走進兄弟倆家的園子,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爽朗地笑過。

    然後我們就商議定了,過繼的事等正月子十周歲生日的時候就辦。

     “沒幾天喽。

    ”為好喜不自禁地說,“沒想到半截入土的人了,臨了還得了這麼大一個兒子,是兄弟幫我養大的。

    ” 他越是顯得高興,我就越是覺得這事兒辦對了,早該如此了。

    這麼多年了,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我和為好說笑一通,然後分别進了自己家的房子。

     回屋後,我發現繼芳的眼睛紅紅的,大概是銀針上學舍不得吧?或者是因為我答應把正月子過繼給為好她心裡難過。

    我勸繼芳說,“就是過繼,也在一個園子裡住着,将來正月子是娶媳婦進門,不是嫁出去,總是在眼前的。

    況且伢子大了,能不知道誰是他親媽嗎?過繼也隻是個名分,他大伯心裡高興呀。

    ” 見我這麼說,繼芳也就釋然了。

     我讓繼芳今天不要上工了,在家裡忙幾個菜。

    繼芳大概以為是銀針第一天上學,我想讓小哥倆回家的時候吃點好的,就義不容辭地去了園子裡的菜地上。

    她将各樣蔬菜都弄了一點回來。

    又去房梁上割了一塊臘肉,取下一隻風雞。

    繼芳動作麻利,不一會兒幾個菜就忙好了,有葷有素。

     我讓繼芳把每樣菜都裝了一碗,放在一隻“貓歎氣”裡。

    我從櫃子裡拿了一瓶雙溝大曲,也放了進去。

    繼芳也沒有多問。

    她肯定以為我準備拿到禮九那兒,和他一起喝酒吃菜。

    我也沒有多說,就提上籃子出門去了。

     實際上,我并沒有去瓦屋,而是奔了老墳地。

     這件事,是我早就計劃好的,要去給羅曉飛上個墳。

    趁着這大好的天氣,風和日麗,去做一個了斷。

    我的身上帶着邵娜的一封信,是前幾天去成集街上趕集時我從郵電所取的。

    這封信沒有經過老莊子上任何人的手,甚至繼芳也不知道。

    信的内容我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

     一路上,我背誦着這封信,在心裡和邵娜告别。

    再過一會兒它就将灰飛煙滅,不見蹤影了。

    從今往後世上再也沒有這封信,也再也沒有我和邵娜這回事兒了。

    邵娜的信是這樣寫的—— 曉飛: 你受苦了,十分抱歉!這都是因為我計劃不周造成的,希望你不要喪失信心。

    事情總是要經過很多曲折的,黎明以前總是最黑暗的。

    不是說,冬天來了,春天就已經不遠了嗎? 我經過反複思考,覺得我們還是要從為死者平反昭雪開始。

    如果不能為你平反,即使證明你是羅曉飛也還是辦不回南京。

    好在目前的國家形勢對我們十分有利。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已經聯系上了你哥哥羅勝,你姐姐羅莉也正在聯系中。

    羅勝已經同意,以家屬的名義要求為你平反。

    希望你不要氣餒,耐心等待,最後的勝利一定是屬于我們的! 祝一切好!并代我問候繼芳和銀針! 你的朋友邵娜 這封信現在就在我的手上。

    同時從懷裡掏出來的還有一刀草紙。

    我把它們放在地上,上面壓了一塊土疙瘩。

    然後,觀察起羅曉飛的墳來。

     它已經不再是一座新墳了,不再那麼特别和引人注目了。

    野草從地表一直蔓延到了墳頭上,中間再也沒有間隔。

    羅曉飛的墳和這裡所有的墳一樣,不過是一個小土堆而已,既無墓碑也沒有名字。

    當年的那塊寫着“知識青年羅曉飛之墓”的牌子也沒有了蹤影。

    我找了半天,發現那木牌正被我踩在腳下,鑲嵌在泥地裡。

    我将其挖出。

    如今它已成了一塊朽木,上面的字迹難以辨認。

    今天暫且一用吧。

     我将那牌子栽在墳前,然後從籃子裡取出幾隻裝着菜肴的碗,在地上一字排開。

    這才掏出了火柴。

    先點燃了邵娜的那封信,再用燃着的信引火,點燃了帶來的草紙。

    我從地上撿了一根樹枝,當撥火棍用,撥弄着那小小的火堆。

    朗朗的日光下面,火堆顯得十分暗淡,不一會兒就熄滅了。

    這時候起了一陣風,将灰燼吹得像黑蝴蝶一樣的飄散開去。

     然後我站起身來,向後退了一步,略整衣服,對着羅曉飛的墳和墳前的木牌開始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一共是三鞠躬。

    鞠躬完畢,我看着那墳包說: “聽好了,羅曉飛,你已經死了八年了,也應該安息了,從今往後這世上再也沒有你這号人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或長或短,或貧或富,都是一樣的,都得死,死了以後就再也不分彼此了。

    沒有人記得咱們,哪怕是兒女子孫呢?就算兒女子孫記得,他們的兒女子孫也記不得了。

    各人有各人的日子,各人有各人的命,所以呀,人要知足。

    活人要知足,死人就更是如此了。

    你是一個死人,死了八年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以前呀,咱們都沒有活過,頭一回做人就變活了,那是賺的。

    賺多賺少都是個賺,隻賺不賠沒啥吃虧的。

    對咱們這種情況來說就更是賺大發了。

    羅曉飛,你就安息吧,以後我也不會再來看你了。

    ” 說完這番話再看那些墳,已然不同了。

    前後左右無數的墳包已連成了一片,線條極其柔和,甚至于美麗。

    就像是浪頭一樣,就像是浪頭接着浪頭,洶湧着向天邊滾去。

    一瞬間,我竟然有了暈船的感覺,似乎馬上就要摔倒在地。

    我趕緊以手撐地,不再去看眼前的墳。

    然後我将地上的幾隻菜碗收拾進籃子裡,就挎上籃子離開了。

     轉眼之間,我就到了瓦屋門口,看見那座雕花門樓了。

    我推開瓦屋院子的大門,一步跨了進去,同時對着西邊的牛屋大聲喊道,“禮九,禮九……” 牛屋裡傳出禮九的聲音,“在呢。

    ” “咱們來盤六路洲!”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