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連雲第

關燈
但他與索尖兒相鬥,仗着索尖兒身上有傷,也不過鬥得個旗鼓相當,這下分神之下,想要脫身出來,隻覺頰上一痛,猛地被索尖兒抽了好大個耳刮子。

     索尖兒手下那批小混混,隻聽得人人一聲歡呼。

     辛桧捂着臉後退,胸中羞怒相激,就待不管不顧,要下令宰了面前這些孫子。

     卻見一個最老成的差人已趕緊湊到他身邊,俯在他耳邊低言了幾句,辛桧不由就有些色變。

     索尖兒見辛桧已退,自己也停下手來。

    他掃眼打量了下場中局勢,卻見校場邊站着幾個貴族人家仆役類的人物,他自幼不喜這些人,也不在意,冷笑沖着辛桧睥睨道:“打啊,怎麼不打了?你既做了城陽府的狗,難不成還怕别人家的狗?” 這句話,竟把校場邊上的那幾人也罵在了内。

     那邊幾個仆役忍不住就臉上一怒。

     卻見那管家模樣的人隻淡淡笑了下,似是不以為意,拍拍手,早有他手下的人飛奔到龔小三面前,伸手代他取下了他好夥伴小白脖子上的索子,怒目瞪向那些公人。

     那些差人竟似怕了他這一個奴仆,嘿嘿地尴尬笑着。

    卻見那管家已緩步向前,含笑沖龔小三問道:“小管家,我們護衛不周,讓你受驚了。

    請問,哪位卻是你家公子?” 衆混混猛地見到這麼一個穿羅着錦的富貴人物沖龔小三說話竟這麼溫和有禮,人人吃驚得張大了口,回不過神來。

     龔小三方待答言,卻聽辛桧捂着臉哼聲道:“索尖兒,别以為你靠上了什麼大人物,我姓辛的就怕了你!今日到此為止,回頭咱們烏瓦肆見。

    有種,你就真來烏瓦肆開堂立派,到時看我再怎麼收拾于你……” 他一邊叫,一邊帶着那些差人,倒退着去了。

     索尖兒打在他臉上那掌,想來極重。

    他一邊退,一邊手捂着臉,話都說不清。

     衆混混見他敗逃,得意之下,有尖刻的已在叫道:“慢走,不送!且慢……辛大爺,把你被打落的牙撿了再走不遲啊!” 旁邊一群小混混跟着哈哈大笑。

     “這些,真的都是你的?” 珀奴仰望着頭頂的雕梁繡棟,索尖兒一臉緊張地看着腳底下的錦罽羊氈,兩人忍不住幾乎同聲開口問道。

     這兒是一所華屋,卻僅是這不知幾進的院落裡無數華屋中的一間。

    房間裡的陳設,俱都是珀奴與索尖兒見所未見的……厚軟的地毯鋪在那麼齊整的方磚地上,裝飾的瓶子折射着奇異的釉彩、窗棂上折枝雕花的圖案,胡榻上精緻鑲嵌着的螺钿……這一切混雜在一起,讓人大起“别有人間”之感。

     珀奴幼時也算出身在胡商世家,索尖兒少在辛府,多少也算見識過些世面,卻再未見過這般華麗舒适的屋子。

     方才,那位李管家在場,他兩人還不好意思啧啧稱奇。

    這時見他好容易退下了,留下李淺墨、索尖兒與珀奴休息梳洗。

    索尖兒與珀奴憋了這麼久,忍不住——疊聲地就向李淺墨發問起來。

     ——那位李管家在小校場喝退辛桧後,由龔小三引見了李淺墨。

     他對李淺墨執禮甚恭,對索尖兒等人也極為周到客氣。

    哪怕索尖兒這樣一向最厭見豪門家奴的脾氣,竟也挑不出他的差錯來。

     李管家把他們全都引回到朝陽坊,看着這麼豪奢的院落屋宇,索尖兒和珀奴忍不住目瞪口呆,何況那位李管家還自管自一疊聲地向李淺墨請示道:“公子可覺還有哪些地方不适意?該換的告訴我,不合意處也說給我,我趕緊就吩咐下去叫他們改。

    我家帥爺與夫人早吩咐下來了,叫小的一定要伺候好公子。

    ” 李淺墨也正暗自吃驚。

    他跟随肩胛,遊曆天下,見過的世面原本不少,可他見過的多是殘破後的桂殿蘭宇——肩胛似乎性耽于此,喜歡看那些頹敗後的奢華與裂出縫隙、炸出了無數細紋的壁飾彩繪,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等全盛時的華宅麗舍。

     這“連雲第”李淺墨還是頭一次來。

    自從肩胛故去,他雖一向知道自己是有着這樣套大院子,有着這麼注大資财,卻一直沒興趣前來看看。

    為隻為,他怕自己一見傷心,想起它是怎麼來的。

     好在今日有索尖兒與珀奴為伴,看到他們兩個吃驚的樣子,李淺墨不由微微一笑:“大概是吧。

    ” 其實他雖知道這院子既是李靖輸與肩胛的,手筆必然極大,卻再也沒想到居然會華貴豐贍到如此程度。

     卻聽索尖兒一聲長歎:“你早說啊!”說着,他身子向後一倒,挺屍似的一下就倒在那塊出自波斯的厚軟地毯上,一邊出神,一邊伸手撫摸那地毯上的毛:“吓得我方才,好半天都不敢把腳往這上面踩。

    ” 他一邊撫摸還一邊歎道:“真不敢相信,這樣比床都好的東西,竟真的是給人踩的。

    ” 珀奴在旁邊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着,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來到屋子裡,一直就在盯着李淺墨。

     卻聽索尖兒問道:“那管家是誰?好大的威風,居然敢喝叱什麼:‘凡是二品以下的,都給我住手!’吓得辛桧屁都不敢放上一個,隻能甩手就走——他卻是什麼來頭,居然有這麼大的口氣?” 說着,他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從小到大,我隻見辛桧那雜種有他爹罩着,到處作威作福,還是頭一次看他吃癟,真是痛快啊痛快!隻可惜不是吃在我手裡……”他不由扼腕一歎。

     李淺墨輕聲道:“我猜他是李靖的手下。

    ” 他不想提起李靖的名字,但索尖兒既問,他也不好不答,所以答話都是輕聲的,似乎這樣,就算自己未曾提起過他。

     索尖兒撲楞一下坐起,詫聲道:“英國公?” 問完他還忍不住咋舌。

    要知李靖這等豪傑人物,在長安城中長大的少年看來,确實已近傳奇。

     李淺墨正自想到肩胛與李靖風角之戰那夜,忍不住情傷,猛地發覺珀奴沖自己撲來,一把抱住了自己的手臂,興奮道:“原來那算命的阿喀莎說得不錯!她說我會碰到一個王子,我真的碰到了,你果然就是一個王子!” ——王子? 李淺墨聽到珀奴這麼說,隻覺前世今生所有的際遇一起向自己的頭頂籠罩而來,忍不住輕聲一歎:“王子?不錯,我算個王子。

    不過卻是個息王子,過去的隐太子的息王子。

    ” 可他的感喟忽然被一陣鬧聲打斷。

     卻聽窗外這時卻響起一片哄鬧,正是索尖兒手下那幫弟兄。

     李淺墨與索尖兒要過去看看,珀奴也要跟着來。

    李淺墨一時微笑道:“你、卻隻怕不方便。

    ” 說着,他與索尖兒出了門,無奈珀奴跟屁蟲似的在後面跟了來,李淺墨趕也趕不回去。

    可才轉過垂花門,見到後面一個青磚鋪地的小院,那院中有井,井上的一個轱辘被人不停地搖着,不停地用個朱漆桶打上水來,就聽得珀奴驚叫了一聲,一臉羞色,轉身就逃。

     原來,那小院裡、井邊上,正有索尖兒的那幫弟兄在那兒沖洗。

    有的脫得隻剩了小衣,有的連小衣都沒有穿。

    李淺墨望着青磚地上從他們身上沖下來的水,隻覺五顔六色,怕是可以拿去做畫畫的顔料了,心中不由覺得好笑。

    原來他們才到連雲第,索尖兒的弟兄們就跟了來。

    這麼多破衣爛衫的小子跟随着李淺墨,卻也讓那管家大吃一驚。

    他不好表現出來,問李淺墨有什麼吩咐,李淺墨就讓李管家叫人帶他們先去沖洗沖洗,再給他們準備點幹淨衣服。

    豪富人家辦事,果然不同。

    索尖兒的這幫兄弟好有百多個,要湊齊這些人的衣服本來也非易事,可這時,隻見幾條條凳上,滿滿地撂着一套套簇新的衣履。

    那衣服都是青嶄嶄的新,一長排烏靴整齊地擺放在院牆邊上。

     這時,隻見一院子的水珠在空中飛舞,太陽在天上明晃晃地照着,那水珠下是一個個少年光潤的軀體。

     索尖兒與李淺墨互望一眼,兩人忍不住同聲開口道:“原來,有錢的感覺,真好!” 隻不過索尖兒的話裡,多了“他媽的”三個字。

     兩人異口同聲,說罷,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