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連雲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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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道:“這莫非……就是……” 旁邊一人接口道:“李公爺的虎符!” 然後,隻見他們飛快地把門推開,拿牌的那個兩隻腳跟着了火似的,飛一樣的就往裡面奔,一邊奔,一邊還大叫道:“李管家,李管家……” 他那麼胖的人,眼看跑得氣都要喘不過來。

     龔小三還在那裡愣着,隻聽得不一時,裡面劈頭蓋臉的傳來一陣罵,那聲音極為嚴厲,罵得剛跑進去的門房屁都不敢放一個。

    可那罵聲也吓得龔小三不由得身子直顫。

     然後,門縫裡,隻見那守門的倒退着走了出來,他的後面,卻見那整潔的甬道上,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正快步而出,一邊走一邊還溫顔含笑道:“那小管家在哪兒,怎麼還不快請進來?要你們兩個飯桶有什麼用,真真的不眼不識泰山!” 龔小三怎麼也想不到所謂的“小管家”指的是誰,正自奇怪,這麼大的宅院,居然會有一個“小管家”,而那小管家,怎麼會姓那麼古怪的“那”呢? 然後,他的小手猛地被一雙大手握住,他隻覺得那大手裡潮熱潮熱的,那人嘴裡說出的話也是潮熱潮熱的,一股熱乎勁兒直往他臉上噴。

     隻聽那走出來的管事開口笑道:“小管家,你總算來了,我們等你家公子等得好苦呀!” 索尖兒正一臉陰沉地面對着滿天的陽光。

     這時,他們正聚在城南牆根兒底下一個已廢棄的小校場上。

     那小校場上,集滿了他那百多名兄弟。

    他們一個個衣衫破爛,一個兩個站在那兒還罷了,這麼百多人聚在一起,衣裳顔色五花八門,仿佛整個長安城的破布片兒都聚集在這裡來了,卻也破爛得蔚為壯觀。

     索尖兒帶着這班兄弟雖混久了,可一見之下,為自己這一幹人等窮出這般“壯觀”的景象還是不由大為吃驚。

    平日裡,他們混迹烏瓦肆,為四邊的窮街亂巷與簡陋屋宇遮掩着,穿着雖然破爛,倒也還不覺得。

    可今日,難得如此的好天麗日,小校場上,黃沙澄淨,小校場外,樹影雍容,一派空闊闊的,本來天氣好得讓人神清氣爽,可這時滿眼裡看到的都是這些沾泥帶垢、不少身上還帶着瘡、帶着疤、帶着傷的兄弟,索尖兒忍不住一口惡氣就倒灌進喉嚨裡,噎得自己都說不出話來。

     他掂着手裡的幾文錢,一臉怒容道:“一百多号人,一共就湊出這麼一丁點兒錢來?” 原來,今日為那房東驅趕,照索尖兒以往的脾氣,非要打那個無理之人不可。

    可有李淺墨在旁邊攔着,這口惡氣實在出不得。

    三個人,最後隻有掃興地從他們的那個小天地裡搬了出來。

     搬出來後,索尖兒尋思自己以往的住處隻怕給李淺墨也住不得,更無論珀奴了。

    就想另租一處房子,可手頭一時沒錢,于是就把一大班兄弟都招了來。

     他本打算說就算不打那房東,起碼也叫這班兄弟們好好羞辱一下他,到他家鬧得他下不來台,然後大家夥兒再湊出錢來,哪怕高價,也要在那原來房東的房子邊上再租一座更大更好些的院落,好跟那房東賭氣的……以後,做了鄰居,怕他不有求自己的一天! 哪承想,手下這班兄弟是随傳随到,可錢,卻不是聽話的主,斷做不到随傳随到。

     索尖兒年紀雖小,卻一腔英雄心懷,這時掂着手裡的幾文錢,看着他穿得破破爛爛的那班兄弟,心裡隻覺得悲涼起來。

     見他發怒,卻有兄弟愁眉苦臉道:“老大,那日烏瓦肆鬧後,自從你結識了……李護法……”說着,他怯怯地朝李淺墨看了一眼。

     “你就吩咐下來,再不許我們跟烏瓦肆那些商家亂要錢,以前的那些耍潑撒賴的手段都不許使了。

    兄弟們沒法兒,隻有當叫花子了。

    ” 說着,他憤怒起來,賭氣地一把把自己身上那件爛衣服扯得更爛,硬從身上撕了下來,一把掼在地上,怒道:“可誰想,現在我們連叫花子都不如。

    叫花子還可以坐在那兒讨錢。

    可自從老大受傷以後,兄弟們不敢叫你擔心,一直都沒跟你說——城陽府因我們得罪了他們,叫人糾集了崇化坊、歸仁坊等一十九坊的無賴,硬生生沖進烏瓦肆來,生生搶了咱們的地盤。

    别說收錢,連讨飯都不許兄弟們在那兒讨了。

    兄弟們不肯堕了你的顔面,這些日來,我們跟他們打過多少架!” 說時,他聲音裡已帶了哭腔,好容易才勉力自控住。

     “大家夥兒這些天飯都吃不飽,哪有力氣打架?何況,你也知道,咱們弟兄們很多都年紀還小,自然打不過那些成年的流氓地痞。

    這些日,一共傷了多少個?更别提還有挂掉了的魯奔兒了,他就跟條死狗一樣死在牯老酒肆後面那條小巷子裡,死時,肚子都是癟的,連身完整衣裳都沒有……再這麼着下去,别說錢,連命怕都沒了。

    昨日,陳火他們,要不是碰着李護法,碧妪茶樓下面,怕不又是要挂掉幾個!” 索尖兒聽得臉色蒼白。

    這些天他因為養傷,竟都還不知道。

    每日來的龔小三想來已遭囑咐,盡揀好聽的說。

    這些事,竟一樁沒告訴他。

     可一個詞卻在他心頭轟響……挂掉…… 魯奔兒? 那是最聽他話、最講義氣的一個兄弟了。

     好半晌,才聽他慘聲道:“魯奔兒他、真挂了?” 對面百來個小混混個個面色慘然,有的點頭,有的年小的就在拭淚。

     卻見索尖兒一時怔在那裡。

    他怔忡了好一會兒,猛擡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撲通一聲,就沖西方跪下,口裡叫道:“魯奔兒,你英靈不遠,眼看你沒用的大哥連你死了都不知道,卻為了面子,居然腆着臉,因為兄弟們湊不起錢來還沖兄弟們發脾氣!九泉之下,哥怕你也覺得死得不值吧?” 說着,他咚咚咚幾個響頭就磕在地上。

    接着,他站起身來,狠聲道:“都别給我哭!我姓索的還沒死。

    人不死,賬不爛,誰下的手,誰他媽給我還!别當他一個城陽府就可以把我姓索的給吃定了!十九坊的混混怎麼樣?當初,烏瓦肆老大朱屠子那麼狠的角色,還不是被咱們啃了下來。

    哪兒跌倒的,咱們哪兒去爬起來!” 他忽然轉頭,望向李淺墨,慘然道:“原來,你說要在烏瓦肆開堂,就是為了這個?” 李淺墨一時也心中激動。

     他望着索尖兒,因為自己生性腼腆,斷做不出索尖兒這等激烈之舉,隻把喉結聳動着,低聲道:“是!” 索尖兒伸手一搭李淺墨的胳膊,振聲道:“好!” 然後,他沖着手下大叫道:“他們騎到了我們頭上拉屎,老子這回也不管了,明兒咱們就要在烏瓦肆開堂,跟這些小婦養的幹上一幹!” 他一言既出,隻見他那幫兄弟們歡聲雷動,齊吼了聲:“是!” ——這班小混混小地痞們生來命賤,說膽小時最是膽小,灰暗畏縮得如同老鼠也似,可說膽大時,卻也盡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隻要有人借膽給他們,隻要借給他們一杆旗,叫他們聚在旗下,哪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小校場上,一時隻見,晨光初旭。

     百來個小混混,正當茁壯之年,他們個個臉色激動,卻湧出一股誓師複仇的氣勢來! 這邊廂,索尖兒一衆兄弟正人人鼓噪,扯破了嗓子在那兒叫喊;那邊廂,卻聽一個冷飕飕的聲音猛插進來道:“咦?我聽誰在說小婦養的?噢,現在看清了,原來是小尖兒。

    這卻奇了,你自己不就是小婦養的,你娘就是小婦,你怎麼這麼毫無避諱,自己先罵起自己來了?” 隻見索尖兒臉色一變。

     李淺墨聞聲一望,卻見那邊樹影之下,卻走出一個綠衣青年。

     那人好有二十許年紀,那身綠衣顔色頗為奇怪,映得他一張臉蒼白蒼白的。

    照說這臉他洗得也頗為幹淨,可不知怎麼,李淺墨一見他臉,隻覺得他臉上像不幹不淨的沾染着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油膩之色。

    那不是他臉沒洗淨,而是市井虛榮、矯情作勢的習氣在他臉上累積下來的神色。

     卻見他沖索尖兒笑笑,忽猛然一喝,翻臉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