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索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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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慘笑道:“沒錯,現在長安城中,我是有很多的家,可再多的家,也等于沒家。

    隻有在這兒,我才能感覺到真真正正的家。

    ” “我老了,别跟我說什麼我猶在壯年,其實我心已死。

    你們都好奇我平素在做什麼吧?”說着,他把那面牌位放好,又取過另一面來,放在手裡輕輕擦拭着。

     “這一向……近十年來,我都在做個木匠,也隻情願做個木匠。

    很多很多年前,我爹就是個木匠,我的爺爺也是,他們斷想不到自己家裡會出來一個拿刀仗劍的人。

    起先,我一直以為他們告訴我的那些道理都是錯的,現在,哪怕那些道理在我看來仍舊是錯的,可那錯畢竟也是美麗的錯……平生錯拿刀劍,不過為了安穩,可最終……”他環顧四周,“我終究還是喪失了一切的安穩。

    ” “這屋裡,所有的一切,無論是靈位,還是木器,都是我一個人做的。

    說來慚愧,咱們号稱市井五義,承你們四個不棄,還都叫我一聲‘二哥’,可這些年來,我何曾做過什麼一怒拔劍,打抱不平的事?我不過是每天柴米油鹽,操心操心那些家小的生路,剩下的時間,就越來越沉浸在往事裡,不停地努力去回憶過往那些年中一些略微生疏的名字,努力去把他們的平生事迹一一想起,然後,再做上這麼一個靈位……”他望着那些靈位歎了口氣,“再把他們供奉在這裡。

    那感覺,就像從已流逝的生命中挽回了一點兒什麼。

    ” 說着,他對着那些架子上的靈位,喃喃地念起了上面的名字:“周百流、張樯、劉鬼兒……這些不是武藝比我高超,就是比我更年輕有為,還有的遠比我人好……他們都該活下來,哪承想,最後活下來的卻是我這個最沒出息的。

    ” “我這個最沒出息的人隻求苟活于這難得的治世,再不想惹上什麼麻煩。

    哪承想,你想離麻煩遠遠的,那麻煩卻隻追着你來了。

    ”說着,他眼望向他那四個弟妹,“你們可知,咱們此時,已惹下了天大的麻煩?” 旁人俱都不語,獨鐵灞姑氣鼓鼓地道:“不就是那什麼二尤嗎?二哥,你别長他人威風,滅了自己志氣。

    今日,不過是因為你身體不好。

    若是平時,咱們市井五義又何懼于他們?我們四個,再不争氣,也纏得住大尤。

    至于二尤,隻等你身體稍稍康健,料理他又有何難?” 陳淇卻歎了口氣:“你以為隻是二尤這麼簡單?那城陽公主的驸馬杜荷惦記烏瓦肆這塊地可不是一天兩天了。

    就算二尤今日被驚退,杜荷又豈隻這一點點手段。

    不說别的,他身後的東宮太子又豈是我們所能惹得起?今日一戰,咱們雖在下風,他們也顔面盡失。

    知道有草野人物插手後,這事兒就斷沒那麼簡單了。

    我想,不出三日,他們必然另會有人出手,好讓咱們市井五義命喪荒野,也算殺雞儆猴,給烏瓦肆的那些百姓們看看,好讓他們别再幻想有什麼倚仗。

    掃平了這點障礙後,他們就好對烏瓦肆下手了。

    ” 鐵灞姑不由怒道:“難不成咱們就此怕了他們?” 陳淇搖頭一笑:“敵強我弱,卻又如何不怕?” 鐵灞姑萬沒料到她一向敬如神明的二哥會說出此等話,隻覺他這麼說不隻是污辱了他,連同還污辱了自己對他的信任。

     眼見她就待發怒,卻見陳淇搓手喃喃道:“可怕歸怕,做歸做,這是兩回事。

    怕了不等于不做,做了也不等于不怕。

    隻看咱們挺不挺得過這一關了。

    ” 陳淇對自己的過往一向極少講與人聽,鐵灞姑對他的事迹也是從大哥、三哥口裡聽來的。

     在她想象中,二哥從那兵荒馬亂的年頭裡走過來,身為柳葉軍悍将,千軍縱橫,—劍跳脫,那該是何等暢意平生的事?這時聽他這麼說,隻覺得心頭轟隆作響,那個她一向仰慕的英雄形象竟一瞬間在自己心頭搖搖欲墜。

     她相信原來那些關于二哥的傳說都是真的,可現在,他真的老了——英雄也會衰老! 老照說不可怕,可怕的卻是鈍。

    他鈍了,再沒有當年的意氣。

     她心下紛亂,無意中目光卻碰到了索尖兒的目光,卻見索尖兒的目光裡滿是譏笑。

    鐵灞姑忍不住一怒:再怎麼,她也不容這個街頭混混嘲笑自己的二哥!可一眼深望下去,卻覺得索尖兒那譏笑下面,似乎隐隐的還暗含着點兒什麼……那既像是悲涼,也像是恐慌,似乎所感正與自己一樣:如果傳說中的勇者有一天都終将這樣意氣消磨,頹然老去,那麼自己他年,會不會也變得和他一樣? 鐵灞姑再沒想到自己竟會和這混小子生出相似的感覺。

    她本不是慣于思索的人,再不會想到,自己與索尖兒畢竟都還年輕,也看不懂二哥那臨事而懼、懼猶不改的勇氣,隻忍不住為自己竟與索尖兒所想的差相仿佛感覺憤怒起來。

     她脾氣本就耿直暴躁,這時找不着什麼來發怒,正想找個什麼理由再踹上索尖兒一腳,沒想到,就在這時,卻聽得院子裡響起了一片霍霍的風聲。

     人人都是一驚,那像是暗器的破風之聲! 衆人之中,要數方玉宇反應最快。

    他的“千裡庭步”之術,在市井五義中,就算算上陳淇,也是個中翹楚。

    隻見他一閃身,就已上了台階,一蹿就蹿到了門外。

     然後隻聽得門外小跨院裡傳來了一片呼喝之聲。

    閃出門的方玉宇分明已跟人動上了手。

     五義中其餘幾人急急地就要擁出門外,卻見隻這麼一會兒工夫,方玉宇一閃身就已回來。

    他一向形容修整,這時卻顯得袍發散亂,衣袖上還裂了好大一個口子,難不成這麼短短一瞬他就已吃了虧? 鐵灞姑眼尖,一眼就見到了方玉宇胳膊上挂了血。

    她急怒之下,就待向門外沖去,卻見方玉宇沖自己微微搖頭苦笑,示意敵人已經走了。

     ——卻是何等人物,能這麼快就傷了市井五義中一向以身段輕靈著稱的五弟?方玉宇為人一向不慣多話,這時他伸出手,衆人才見他手中拿着一小摞面具,看來是敵人故意留下的。

     那面具俱都做成鬼頭模樣,乍一看,竟跟市井五義有那麼一點神似。

     五義人中,還數毛金秤最是見多識廣,他一見即知,那是傩戲用的面具。

    略一思索,隻見他臉色忍不住就是一變。

    鐵灞姑急道:“那是什麼?” 她與方玉宇都還太過年輕,秦火為人木讷,一向隻專注于自己的功夫與家門之事,見聞也不廣博,隻有毛金秤與陳淇對望了一眼,臉上俱都平添了絲苦笑。

     鐵灞姑最耐不住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