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丹霞衣

關燈
殿的廊下,卻坐着一個烏衣子弟。

    那人半垂着一張臉,雙頰的白皙被一身烏衣襯得幾乎透明。

    他懷裡抱着一張錦瑟。

    錦瑟上五十根弦素白如水。

     他終于還是來了。

     王子婳隻覺如此多的人,自己的目光必須要找個焦點。

    所以她一路行來,一路望着的隻是謝衣。

     這時謝衣一擡頭,那一瞬間的目光,突顯傷感。

    可那傷感的神色一晃即不見。

     可它流失得雖快,終還有些尾巴。

    那尾巴是一聲悠長的歎息,歎在他那淡若有情、空如無物的眼裡,像水色的弦上漾起一圈時光的漣漪,漾得他渾身烏衣也似無風自動。

     有着這一抹惆怅,陪着自己,那自己這從垂花門走向正殿,從那從前的青春韶華走向黃老仙蹤的這數百步路,也算不冤。

     不知怎麼,王子婳此時此刻,倒是頭一次覺出這個烏衣少年的好來。

     可她及時地收斂了自己的心神。

    用眼角餘光掃過衆人。

    還不錯,終南山的虎乙來了,長安城的顧家也來了,還有柳葉軍中人……這個場面,總還算不賴。

     他日消息傳出,有這麼些人作證,五姓門人,想否認也無從否認起了吧? 她又看向自己特意鎖定的幾個人物,這一場成禮,有魯晉知客,有鄧遠公觀贊,還有……謝衣相送,無論如何,還算風光,不緻辱沒了自己。

     而曲上人專門請來的古度,将為自己持禮。

    她“汲镂”王家的女兒,做事從來細密,章法不可混亂。

     她平生行事,一向不愛後悔。

    可這百數步行程,走到最後,心中竟還是浮起絲悲涼來。

    那絲悲涼卻在她莊重的步态中點染出一絲高卓。

     她這時已行到正殿前,停身立住。

     司儀的曲上人沖她點頭一笑,然後拖聲叫道:“太原子婳女史已到,有請古上人上殿。

    ” 古上人也即古度,在三清門中是鼎鼎有名的修者。

    王子婳請他成禮,也是為切合自己的身份。

    方場中的衆人一時不由大是糊塗:沒有看到羅卷,怎麼卻冒出個古上人來? 卻見一人清奇古貌,緩緩走了出來。

     他身邊兩個童子帶着法器,一人捧着一缽清水,一人卻捧着一把拂塵,跟随他走到殿前廊下。

     王子婳事先要求的就是儀式簡略,隻見那古上人走到她對面,兩人互相施禮後,古上人即問道:“你可是太原王子婳?” 王子婳點點頭,輕吐了一個“是”字。

     古上人道:“你可是誠心入道?” 王子婳再度點頭。

    可她的眼神卻不由地荒涼起來。

     古上人就以拂塵蘸了幾點清水向她身上灑去。

     王子婳合手垂肩,微微躬着身子,受了他的法水。

     古上人方待開口,隻聽下面方場之内,竟衆聲嗡嗡起來。

     那聲音先始不大,可接着卻越來越大。

    衆人至此才醒過神來:怪道這成禮居然會選擇一所道觀!怪道沒有見到羅卷出來。

    說什麼“誠心入道”?難道王子婳居然要出家當一個女道士? 這驚人的消息先在衆人心中嗡嗡地作響,然後無意識地傳到口中,然後,衆人隻聽得耳朵邊全是一片嗡嗡地響。

     那像是無數蟲子一齊在飛。

     王子婳側身而立,注意到鄧遠公的目光。

    他的眼神裡頗有悲涼。

    可悲涼中自有着他一分通達長者的善意。

     她沒有回頭,也知道謝衣是如何地垂着眼,隻盯着自己的衣裾。

    耳朵邊無數的蟲子在飛,難道她自己如此輕身一躍,就此要逸出那一方她惱之愛之的紅塵了嗎? 猛地隻看到大殿門被粗魯地撞開。

    然後隻聽一個性急的聲音喝道:“羅卷,你給我滾出來!” 方場中一時人人回首。

    果然來了。

     王子婳擡頭望去。

     隻見來人雖不多,隻不過十數個,但分明個個俱是五姓子弟。

     王子婳之所以重金請出魯晉,要他代辦這邀賓觀禮之事,就是因為知道他做事的能力極強。

     按她的要求,這事既要聲張,也要聲張得不可為她不想知道的人所知道。

    所以魯晉發出請柬時,都算計好了路程,接柬之人接柬到手後,隻有馬上動身,才趕得上時間,再無四處傳播消息的機會。

     他做得果然不錯。

     但天下五姓,耳目遍布,如今隻來了這十數個人,也還算少的了。

     隻見王子婳一轉身,正面朝向那些五姓子弟。

     那五姓中人個個以為她要私自與羅卷成婚,不惜背離五姓門風,才辦得這般隐秘。

     一闖進來,卻不見羅卷,又見到這麼多人,不由大吃一驚。

     及見到殿前廊下的古上人清奇古貌,似乎正在度化王子婳,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

     卻聽王子婳淡淡道:“要找羅卷?鄭世兄還請别處去,不要攪了我的入道之典。

    ” 趕來的鄭姓子弟卻是荥陽鄭阮,與他同來的還有“崗頭盧”的盧似道與“土門崔”的崔明奇。

     這三人,或是出于私心愛慕,或是上承長輩之旨,俱都有迎娶王子婳之意,也是五姓中争娶汲镂王家女子的佼佼者。

     可當面對王子婳那明媚雙目,還有玄清觀裡的局勢,一時都不由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卻見王子婳重又側身,面向古上人而立,微微一笑:“弟子誠心入道,上師慈悲,請繼續行禮。

    ” 五姓子弟見到這個場面,一時措手不及,不由呆住。

    有情急的隻叫道:“不可!” 王子婳不屑一顧,隻以目光淡定地向古度示意。

     古度微笑着從子弟手中取過那一襲道袍來,雙手抖開,一時隻見丹霞一展。

     隻聽古上人道:“披此袍,别雲泥;入此門,息塵機;束此發,得清逸;别此身,悟太一……”說着,展袍即披向王子婳身上。

     隻聽鄭阮猛喝了一聲:“不可!” 他情急之下,抖手就打出了一道繩镖。

     坐于廊下的鄧遠公輕哼了一聲,手上袍袖一揮,已随手将一柄木如意向那繩镖擲去,隻聽得“奪”的一聲,那繩镖與木如意俱墜落于地。

     鄭阮驚怒之下,身子已向前撲起。

     鄧遠公一起身,拈指作勢,就向他點去。

     他不欲太過驚擾,動作并不大,作勢之下,隻攻其必救。

     鄭阮怒哼一聲,身形一避。

    一時鄧遠公與鄭阮,還有繼之而起的崔明奇與盧似道四人兔鹘百變,已一進一擋,膠着在那裡。

     其間盧似道高喝道:“子婳,你一意孤行,要做此事,可曾上禀王老伯知道?如若沒有,我們五姓同氣連枝,可容不得你這樣率性而行。

    ” 王子婳情知有鄧遠公在,五姓之人一時攪擾不得,沖古上人一示意。

     古上人已将那襲道袍向她身上披了去。

     這時又聽一人喝道:“慢!” 他隻說了一個字。

    但場中光景頓變。

     那一字吐得沉穩淩厲。

    古上人也算三清門中一等一的好手。

    卻被那一聲喝震得手下一頓,隻覺胸中一陣氣息阻滞。

     殿下的鄭阮與崔明奇、盧似道三人聞聲之下,既驚且喜,可喜色中另有狐疑。

    連鄧遠公此等好手,被那一喝之下,也突然住手。

    他凝目場外,似乎心中已猜到了來人。

     王子婳緩緩回頭。

    她千算萬算,沒算到這個人居然會在這時出現。

     那人身未至,氣息先至。

     場中功力弱的一時隻覺得這玄清觀中,不知怎麼,突變得氣息凝滞,壓得人呼不出氣一般。

    那氣息膠如泥沼,滞重累贅,王子婳緩緩回頭,卻聽古上人啞聲問道:“來人可是李澤底?” 不錯,來人正是李澤底。

     他身挾五姓壯年中人第一高手之譽,正自門外緩緩走來。

     一見他的步态,方場内雖說高手雲集,卻早已有人爽然若失。

    那一分淵停嶽峙的氣度,果非尋常人可望其項背。

     李澤底的臉是黑的。

    可他黑黑的臉上,神色頗為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