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丹霞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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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華袍。

    ”謝衣蕭索地坐在李淺墨對面,兩人中間隔着一張桌,他輕輕吐出了這三個字。

     他生就一副江南子弟的身段。

    大野多荊棘,倒少見他這般溫潤如玉的人物了。

    哪怕他就隻是在那兒這麼靜靜地坐着,卻讓人感覺,他像坐在一艘小船裡,随波載流,物我渾忘。

     ——那塊包袱皮兒原來叫做郁華袍。

     李淺墨沒想到它還有這麼好聽的一個名字。

     隻聽謝衣道:“郁華袍與胭脂錢,那算是大野之中流傳最廣的一段傳說了。

    這兩件東西都關涉到陳後主與張麗華。

    世傳兩者合一,方得妙用。

    據說那郁華袍上的圖案關系着南陳亡國後流失的一大筆财寶,若得之,必然富可敵國;而那枚胭脂錢,卻關聯着一個容顔不老的秘密。

    ” 說着他微笑了一下:“誰也不知道這傳說是不是真的,但人世間有點傳說豈不更好?連我,都覺得那段容顔不老的傳說着實令人遐想。

    一度,我也很想尋得那枚胭脂錢……” 他略顯沉吟,頓住不說。

    可他臉上的神情已變得頗為微妙。

     他一個江左子弟,想來不會在乎自己容顔老不老。

    而如他也欲尋得那枚胭脂錢,或許是想送給哪一個人吧? 而他要送的,不知卻會是個怎樣絕麗的女子? 李淺墨這麼想着,忽然覺得,如果那郁華袍與胭脂錢的傳說是真的,他真希望謝衣可以得到。

     南朝四百八十寺,千裡莺啼,淺綠深紅,多少樓台,多少煙雨,又有多少殘破舊夢,沉入那江村酒肆。

    那廣闊無邊的興與廢之間,謝衣也許是最适合找到那兩樣寶貝的人。

     他倒不會貪财,王謝二姓,數百載沉浮,想來很多虛名虛利他早已看得淡了。

    但如果讓這麼一個人,披着郁華袍,手中随意擺弄着那枚豔貫江南的胭脂錢,坐于蒙蒙細雨間,以他煙水般的性子,與那兩件寶貝隻怕會更物我相得,彼此陪襯得更加華燦吧? 而對于那兩樣東西,也算物得其所。

     可接着,謝衣道:“所以羅卷才會受傷。

    ” 李淺墨猛然一怔——羅卷已經受傷了? 他怎麼可以受傷!李淺墨心中一急,他已把羅卷當成自己的朋友! 謝衣靜靜地看着他的反應。

    他不是一個愛賣關子的人,隻聽他接着道:“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原來他在追殺大虎伥。

    ” 忽見他仰首剔眉,面上飒爽之氣一現:“想殺大虎伥的人可謂多矣!但從未曾有人得手。

    不隻是為大虎伥那一身功力之高,這世上可殺他的人已經不多。

    還為了,他從來心思缜密,萬無一失。

    如果這次不是因為羅卷在千裡追殺他,他想來也不會被迫得如此連番出手:先是掀出了羅卷……”他的臉上煙水之色一現,“與王子婳的一段情事,逼得五姓中人,人人皆欲殺羅卷而後快。

    其後,又挾着自己關于郁華袍與胭脂錢的獨得之秘,求庇于天策府衛。

     “那天策府衛,隻怕如今,不管是大野龍蛇,還是天下五姓,或是我們江左子弟,都不敢輕易招惹。

    大虎伥為了自保,找上覃千河,估計也是咬了牙跺了腳才下定了這番決心的。

     “但為了自保,他非如此不可。

    ” 李淺墨不關心大虎伥,他關心的是羅卷。

    隻聽他急道:“到底是誰傷了他?” 謝衣淡淡道:“他先遭五姓中人伏襲,這還罷了,可接着碰上了李澤底,似乎還交了手。

    為了躲避李澤底,不小心中了覃千河的圈套。

    先是遇到了袁天罡,接着又碰上了許灞……” 他沒有再說下去。

    但李淺墨已經明白。

    五姓子弟倒還罷了,但李澤底是誰?袁天罡又是何等人物?最後還有許灞! 如此疊遇惡戰,他當然傷了。

    可難得的是,他居然,還逃出了命來! 李淺墨急切問道:“那他現在人在哪裡?” 謝衣淡淡一笑:“我如何得知?他的‘天羅卷’輕功獨步天下,就算藏不了很久,但一時半刻,别人想要找到他,隻怕也不可能吧?” 李淺墨神情暗淡,又聽謝衣淡淡道:“不過,我猜得出他在哪裡,又在幹什麼。

    ” 李淺墨的眼神登時急切。

     謝衣卻神态悠遠,自斟了一杯酒,才慢慢道:“他當然還在追殺那大虎伥!” 李淺墨隻覺得胸中一裂,所有的情懷、關切與擔心,被那句話,如裂絲碎帛般扯得一裂。

    沒錯,他當然還在追殺那大虎伥! 這份豪情、這份擔當,一時讓李淺墨無話可說。

     本來隻有謝衣獨個飲酒,他忽然搶過謝衣手中的壺,仰倒向喉中。

     他自己的手已在顫抖,因為他畢竟還是少年。

    可他看向謝衣時,卻也自釋了。

    隻見謝衣那淡如煙水的臉上,額角上的一根青筋也撲撲地跳着。

     卻聽謝衣哈哈大笑道:“羅卷他就是死了也還是羅卷,所以你不用替他擔心。

    ” “他這個人生趣極濃,從來不會想到死的。

    他來自幽州,平生所見酷烈之事多矣,猛地倒頭睡下不起,又或死于戰陣的話,對于他來講也太過平常。

    我倒是想看看大虎伥要如何狙擊他。

    據說,大虎伥饒于資财,這次為了躲避羅卷追殺,已祭出珍寶無數,說動大野龍蛇内無數人物要狙殺羅卷了。

    加上天下五姓與天策府衛,我倒是要看看,那一柄尺蠖劍,到底穿不穿得破那一襲郁華袍。

    ”他聲調豪壯,一洗平日溫文之态。

    而這猛現的豪壯,倒讓李淺墨對他平添了一分信任之感。

     “而我來找你,卻并非全是好意。

    隻不過是為了想再給他添點亂。

    ”謝衣重返平靜,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這一句,卻讓李淺墨不由一愣。

     隻見謝衣還是淡淡地道:“現在這麼多人狙擊羅卷,他就算不急,自有人急。

    ”他望向李淺墨,“這個人,我不說,想來你也知道。

    ” 李淺墨愣了愣。

     “那就是王子婳。

    ”謝衣面容平靜。

     可李淺墨看向他臉上,隻覺得他眼神深處,在極深極深處,仿佛寫滿歎息。

     那既是歎人,也是歎己。

    可他不會把一絲歎息洩露出來。

    因為,那裡面,顯然……包含着一段故事。

    可無論是怎樣的故事,都獨成他自家的懷抱。

     李淺墨不好深想,隻覺得,如猜測過深,反玷污了别人家這緘口無語的情懷。

     謝衣頓了頓,似乎要平息自己心裡那一聲歎息。

    直到那歎息的尾韻在他眼底一劃而過,才聽他道:“王子婳這人,想來你還不太了解。

    她跟一般的女人隻怕有些不同。

    她不喜歡給自己在意的男人添麻煩。

    因為,她很驕傲。

    驕傲到有時都讓人覺得不必要。

    ” 謝衣這麼說着,語氣裡似乎是批評,可藏于底下的,不知是愛憐,是激賞,還是兼而有之。

     “如果因為兩個人的事,因為她,而給對方添了負擔,她一定會很受傷的。

    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讓自己的驕傲受傷。

    ” 李淺墨不由回想起王子婳,那個仿佛總是出現在朝霞與晚霞之間的女人。

    沒錯,她是驕傲的,可驕傲得讓人難以覺察。

     卻聽謝衣悠悠地道:“可她總不好明着面跟五姓中人翻臉。

    那會讓她覺得太瞧得起對方了,也太傷她的驕傲。

    ” 他幾近微笑地說:“所以,她決定出家。

    ” 李淺墨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王子婳——出家——他實在難以把這兩個念頭連接在一起。

     隻聽謝衣笑道:“她出了家,五姓子弟隻怕就少了追殺羅卷的動力。

    當然,以我猜測,她要出家,也隻會入道家,而不是佛家。

    她畢竟是女兒家,料來還舍不得她那一頭長發。

    ” 他眼神略含玩笑,一時淡若有情,空如無物。

     “自入唐以來,不知哪個人編的,說在太華山畔,得遇一白發老人,叫他傳語給唐天子,說了那麼幾句話。

    從那以後,唐天子就把自己附會成老子後人,從此開始尊崇道教,奉李耳為仙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