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虎之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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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厲又是溫柔地呼喊着‘阿達、阿達,那希達,波洛米倚……’那想是胡話,可能裡面夾雜着一串串的名字,也許有他小時的夥伴,有那些他注目過的姑娘,有跟他說過道理、限制過他行動的老人,還有他至親的尊長……在我想來,哪怕那些從小以來認識的打過架成過仇的族人,這時在他心裡,也是一種親切。

    因為,那是他的過往……是他一生的牢籠,也是他永世的家鄉。

     “他果然在那山崖上沖撞起來,瘋狂也似,對着山石出手。

    直到身上衣衫撕得過七零八落,才忽然坐下來,冷靜已極地對我用漢話說道:‘所以我愛錢。

    藝成之後,我來東土,就是為了錢。

    我不做生意,因為那太慢,哪怕十倍的利也太慢。

    所以,我要麼于亂軍之中,要麼憑一賭之力,到處搜括,到處集聚,我要錢!’ “這話他說得極為冷靜。

    我聽着他繼續冷靜地道:‘你知道我對自己有多吝啬嗎,你一輩子也想不到的。

    我要把所有的錢都帶回石國,我們石族人少被欺,等我有了錢,我要用錢雇來突厥人、烏孫人、大月氏人……讓他們去給我殺、殺、殺!’ “他越說越冷靜,冷靜得已像一個局外人。

    隻聽他淡淡道:‘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麼叫虎伥了吧。

    哈哈,我一生都在為虎作伥。

    ‘虎之伥,不成人;不吞人,不為人;不借勢,無所雄;不伴虎,無路行!’’ “他聲音變得冷诮,既是譏諷自己,也是譏諷這該死的互相殺戮的世界。

    可最後,他的聲音弱了下來,幾乎幽幽地道:‘等最後,最後的最後,所有人會明白,我故鄉的人會明白,尤其那些……我死去的族人,九泉下的鬼,會明白,我貌似為虎作伥,可我雖是‘伥’,也隻是故鄉的‘伥’……’” 晚風吹過,李淺墨隻覺得滿心寒涼。

     這世上絕不僅有自己命苦,到處原來一樣,到處原來都一樣。

    他設身處地想起那個名叫‘阿堵’的虎伥,隻覺一股寒意從心底湧了起來,那嵯岈險怪的世路……最終吞沒了一切,吃人不吐骨頭,有多少人,将哀如心死的根骨化盡,變做一‘伥’? “後來……”他喝下一口酒,慢慢地問。

    他知道本已不需此問。

     原來這就是故事的收梢。

    李淺墨再無酒意,也再無酒興,寡淡地坐在那裡,一聲也不想說,一下也不想動。

     他料想,羅卷長話至此,料也無言。

    沒想羅卷忽一剔眉,聲色俱怒地道:“可惜,這不是結尾! “我沒料到他心計如此之深。

    他用所有真的情緒,真的絕望,掩蓋了他所有計謀的企圖,沖淡了我那時代葉旎的出手之心,且同時向我隐瞞下了這事情中真正隐秘的關鍵。

    ” “這些還都不算……”他忽然自恨,猛然一拍腿,“我想不到啊想不到,我隻恨自己想不到……直到天色近明,我忽然不安,不知怎麼突然想轉回不老寨去看一看。

    ” 他目光中突現殺氣——那殺氣狂悍得讓李淺墨都如坐針氈。

     隻聽羅卷事隔多年,猶是大怒如狂地道:“可我到了不老寨,居然發現……居然發現……居然……”他居然口吃起來,頓了頓,他才能接着道,“不老寨中‘九連環’,葉氏一門,一家三十七口,居然橫屍一寨!” “那葉旎……”他忽然哽咽得說不下去,怒起之下,一掌拍碎了手中酒壇。

     那碎陶劃破了他的手。

    手上的血一時與剩餘的酒齊流。

     李淺墨目瞪口呆:這世上、這世上……被殺戮者與殺戮者之間,身份居然轉變得如此之快! 隻聽羅卷怒道:“他媽的!還等什麼? “那小子現在隐身天策府卵翼之下,以為這樣我就不敢取他性命?他投身西州募,不知手握什麼隐秘。

    嘿嘿,嘿嘿……” 他忽側望向李淺墨,隻喝了一聲:“走!” ——走?走到哪裡去? 隻聽羅卷怒道:“跟我去殺了那虎伥!”一語方罷,他的身影騰飛而起。

     李淺墨激動之下,又兼擔心,身形不由立時騰起追去。

     他二人身形才動,如兩隻大鳥穿空而去,院子裡的柘柘就在這時醒來。

     它望着兩個人的身形,忽然滿眼是淚。

     白天,天策府護翼現身許鋪地界的共有百騎。

    正是他們,驚散了五姓中人與羅卷的對戰。

     畢竟,五姓中人,輕易也不敢招惹朝廷的。

    這時,入夜以來,那天策府護翼就駐營在距許鋪不足二十裡的龔家坡上。

    龔家坡一坡高坦,覃千河軍馬出身,哪怕現在統領的是針對大野龍蛇、天下五姓之類的草野勢力,駐軍極為嚴謹。

     數十個帳蓬連綿環繞,雖不設轅門,但警戒森嚴。

     入唐以來,天下平定,就算草野龍蛇猶在,也久已無人敢犯天策府護翼的威嚴。

     可這一夜,将近三更,居然嘯叫聲起,有人來襲。

     來襲的共隻兩人。

    可這兩人之勢,竟鋒利已極。

     他們居然能在天策府護翼的帳蓬叢中,環匝兩道,沖闖三度,銳氣不洩,搔擾近一更次。

     覃千河是個謹慎端嚴之人,未料敵情前,不輕易發力。

    他下令諸軍回環自保,可饒是如此,猶被對方傷了數人,好在俱遠未至命。

     來敵未通報姓名,覃千河也一直在中軍帳中手撫他劍上蒼綠的镡環,默坐了一更。

    直至最後聽來人空中喝道:“虎伥虎伥,無論你隐身何處,此命歸我,此債必還。

    ” 那聲音起時,敵手卻已随聲去遠。

     覃千河面色甯靜:怪不得阿堵這樣人物,“泉下”中的先輩好手,居然都來應西州之募,原來是有此大仇。

     直至敵人去遠,手下軍士來回報傷損情況。

    覃千河看了擡來的傷者,才肯判斷道:“隻傷不殺,慎于人命,如此飙勁,又如此劍勢……當是羅卷。

    ” 他望向帳外:隻是另一人,另一個人……難道是肩胛複出,且與羅卷聯手? 如果真是如此,那關于虎伥、關于他手中的東西,關于西州募……看來自己一人勢單,是必定料理不了的了。

     他暗自思量着自己與袁天罡和許灞的關系,歎了一聲,也許隻有,低下一點身段,請他們也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