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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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熱水,聽任他脫下敝舊的靴,在木盆裡洗腳…… 那時,才是真正的自己的世界盡頭、時光盡頭。

    而不像,這五姓僞造出來的殺局! 可塵土的氣息在來人靴底的攪動下越傳越近。

    李淺墨低垂的眼先看到的是一雙腳,腳上果然是雙敝舊的靴。

    可那靴子利落地勾出了一個勁弓的腳形,看來制作得很精心。

     李淺墨慢慢擡眼,第一眼仿佛看到的就是漫漫風塵。

    他生怕隔着那漫漫風塵都看不到當年記憶裡的那張臉——當年灞陵原上,草野龍蛇間,一個那麼年輕的人星眸玉面,他說:“我以為這大野龍蛇會是圖謀什麼大事兒!原來不過是分田裂地,幻想當個土鼈的意思!王圖不再,大業已去,縱此生一衫褴褛,遊劍江湖又何仿?誰耐煩跟你們一起去争當一個土王八?”然後他大笑而去,更是高唱着“天下無築可擊掌,世間更無高漸離”! 這些李淺墨都還記得。

     可風塵如障,如障風塵下,另有陽光如瀉。

    那直瀉的陽光猛地照在那人的臉上,當年的玉面如今變暗了,當年的星眸在陽光下也如一對溫潤的黑石子,當年的朱唇邊刻上了幾絲苦紋…… 可李淺墨聽到了自己心裡擊築的聲音! ——世間更無高漸離! 李淺墨心中忽覺得很開心,快開心死了。

    他少年的唇角忍不住漾起一彎笑:是他,果然是他! 他開口即道:“新豐好大雪!” 來人一愣。

     他一愣之下,卻愣出個神采飛揚! 新豐好大雪,天寒獸不奔。

    待尋弓藏處,盡多可殺人! 确是殺了朱大錘的那個羅卷! 忽然四下裡呼哨之聲大起。

    在那呼哨聲中,也聽得出五姓中人那難以按捺的興奮之意! 那人從側臉望去,神情中甚是随意,隻一條眉毛向李淺墨挑了下:“故人?” 李淺墨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可這無聲的誠摯卻更讓人感觸。

    不用說什麼,一下即可辨出是友是敵。

    那來人笑道:“看來我運氣不好,又陷入重圍了。

    這回設伏的是誰?五姓中人?我聽聽,好像有盧家的小子,還夾着一個姓鄭的……” 話聲未完,他身子忽跳躍而起。

    李淺墨得他示警,也身子疾退。

     卻見那人在空中袖子一拂,李淺墨才看到空氣中淡若無色的一道暗香。

    那定是盧家的獨得之秘,專用來襲擊他人、無聲無色的“黯然香”。

     那人神色不變,卻似對李淺墨的閃避及時頗為欣賞,他并不看向李淺墨,一雙黑石子般的漂亮雙眸靜靜地觀察着四周形勢,口角随意帶上個微笑:“我還有這麼年輕的故人?” ——看來他确已認自己為故人了! 不知怎麼,李淺墨心中大快。

     忽的空中光影一暗,無數黑影密匝襲來,那是袖箭、打心石、甩手镖、裂魂砂……種種不一,直罩向李淺墨與來人立身之處。

     那來人身形一頓,忽然蜷起,縮如尺蠖,展如遊龍。

     李淺墨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閃避功夫。

     他疾避之下,卻見那人正一眼向自己瞟來,眼神如有關切,卻故作略不在意,口裡問:“你還應付得來嗎?” 李淺墨一點頭。

    那人忽哈哈大笑道:“那好,你且自保你的。

    今日時機不對,若我活着出了這勞什子‘閥閱大陣’,那時你我再好好叙舊!” 說着,他身影忽然掠起。

     李淺墨不顧身邊襲來的暗器,瞪大眼睛向那人身形掠起處望去,今日,他算見識了那名動天下的功夫“天羅卷”! 原來那“天羅卷”,竟是這樣的縮如尺蠖、展似遊龍! 那人轉眼已騰身五六丈開外。

     李淺墨忽聽到耳邊響起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我向東突襲,半柱香工夫後,西邊的口袋或有一隙,那時,你可向正西偏北走。

    ” 李淺墨心中熱血一騰,難怪窦線娘當初望着他的背影脫口叫了聲:“好兒郎!”如此形勢,他居然還顧得到緣僅一面的自己。

     李淺墨眼看着羅卷的身影躍過茅檐,沒入那空落桑林中,再也不見。

     那羅卷的出擊,似乎讓五姓中人也壓力極大,隻聽得空中細細的衣袂飄風之聲,抽刀拔刃之響。

    空落落的許鋪,忽然再度陷入羅卷來前那空落落的情境,竟無人來得及顧及到李淺墨與柘柘。

    隻聽得到東首桑林之中,一片刀風刃響,中間還夾雜着暗器的招呼。

     “……天羅卷!” “……天羅卷!” 東首方向,隻聽得到五姓中人不斷有這樣的呼喝,似乎在以此确定着羅卷的方位與陣眼之所在。

     直到此時,李淺墨才驚覺:五姓中人,來參與伏擊的子弟,竟似有百人之多。

     他胸中熱血潮湧,誰雲大野寂寞?生為男兒,當如羅卷!他隻覺得五姓子弟那圍攻的号令,一聲聲的“天羅卷”,完全是獻給這個生性激越、卓爾不群的男子的一首頌歌! 半炷香的工夫過去了。

    羅卷所雲果然不錯,李淺墨隐隐覺得,西北方向,這陣法果然突現裂縫。

     可他舍不得走。

    因為他分明也隐隐感到:如果不是碰到了自己,僅羅卷一人,他的戰法肯定不會是這樣。

     李淺墨出身羽門,于世間奇門遁法、列陣為圖的戰術也粗有耳聞。

    若不為此,哪有羅卷這樣專攻向險惡處的自搗陣眼的戰法? 他應該走。

    可他舍不得走。

     不走是浪費了羅卷拼死蹈險換來的生機,可他還是舍不得走。

     他唯一擔心的就是柘柘,柘柘還在祠堂之内。

    幸而柘柘卻似個氣感很強的人。

    李淺墨與它雖一在堂外,一在堂内,卻分明感到,柘柘的氣息安定定得像在說:“我不打擾你,你想走,我就走;你想留,我陪你一起留。

    ” 雖當兇險,他此時心中,一時竟萬分的開心。

     ——何緣何幸,自己一日之内,竟感覺身邊有這麼一個小山魈、一個赤膽遊俠,這樣貼肝貼膽的兩個朋友! 半柱香的工夫過去了。

     一柱香的工夫過去了。

     李淺墨閉目垂睫,聳耳細聽。

    在跟随肩胛的日子裡,曾有一年時間,肩胛幾乎日日讓他罩着黑布,如一個盲人一樣靠聽覺生活。

    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裡,李淺墨先學會聽懂了自然的呼吸,明白了自然的聲息。

    了然于此後,其上的一切雜聲,他都可以判斷了。

     這是羽門功夫的特别之處。

    跟随肩胛六七年,肩胛說:劍術輕功,内息臂力,那是循序漸進的。

    以你資質,十七歲後,當可小成。

    但“知聞”二字,五識六覺,卻最适于年幼時習練。

    所以頭三四年,肩胛曾封他的眼、耳、鼻……他羽門的宗旨是:哪怕六識盡閉,卻猶可沖天一飛。

     李淺墨閉目垂睫,讓聽覺、嗅覺跟着羅卷的身形,在或東或南的方向裡,潛随追蹤。

    他越聽越覺得,五姓中人,之所以能馳名數百載,絕非一時僥幸。

    他暗暗地摹想着數十丈外的局勢,如果是自己處此局中,該當怎麼辦?該怎麼選擇? 可他頭上的冷汗滴滴沁下,這“閥閱大陣”,這“閥閱大陣”…… 他雖未曾身入,卻覺得一顆心,忽上忽下,一個身子,忽冷忽熱。

    想像中,他觀看着自己在那刀叢劍林裡,試着跳上一場刀尖上的舞。

     這舞,跳得他極端辛苦。

    而羅卷,分明如一個示範着的良師一般。

     李淺墨猜測着他該如何在那刀鋒邊上,以“天羅舒卷”般的身形,危絕劃過。

     這種教益,隻怕尋常子弟,窮數十年之功,也未能有幸得聆。

     忽然,李淺墨的眉毛一挑。

     這麼久了,為什麼,羅卷出劍,隻肯傷人,卻未曾殺人? 新豐好大雪,天寒獸不奔。

    待尋弓藏處,盡多可殺人!當日新豐市小酒店中,鄧遠公、謝衣與魯晉聯句,最後一句分明是羅卷接的。

    他為人斬截鋒利,不是一個假作仁慈,不敢殺、不能殺之輩,今日,他為何未曾殺人? 猛地“嘶”然一聲! 李淺墨睜眼,他開始還不敢亂測,卻覺得與自己仿佛氣息相關的柘柘心中也是一跳。

     ——羅卷傷了! 傷他的是一把長兵器。

    那傷應在腿上,他受傷之後,是否也會痛得蜷如尺蠖? 可緊跟着,李淺墨就感到五姓子弟已興奮欲狂。

     ——殺了他!殺了羅卷!那是無論在大野龍蛇間,還是在五姓門第内,都是一件極為殊耀的事了! 何況,還有汲镂王家的,一個名字都那麼好聽的王子婳在等着。

     而王子婳,那想象可知的明霞般姿容之畔,近處浮的是珠光,遠處裹挾的是五姓中最為豪富的汲镂王家那潑天富貴的金紗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