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響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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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沒樂子,那邊那小殘廢,你可是教坊裡的小耍兒?過來給爺們演點什麼,讓爺們兒也喝酒樂樂。

    ” 李淺墨的眉毛就一跳。

     那小混混已伸手一扯,已扯到他老大胳膊底下的包裹皮,那包裹皮兒很舊,灰黃色的,年代久了,看不清上面繡的紋樣。

     他老大不防之下,被他“嘶”的一聲扯開了一條縫,裡面露出點兒黃的來,啞啞的金光。

    卻聽那小混混大笑道:“來來來,爺們兒今兒個有的是錢!你會跳‘加官’不,要不來段‘醉郎中’也不錯,隻要跳得好了,大爺們今天心情好,到時肯定有賞。

    ” 李淺墨的眉毛不由又是一跳。

    他出身教坊,這樣的場面可謂見過多矣。

    沒想那小混混臨了還加了一句,沖身邊人笑道:“這世上怎麼總生出這麼多怪物?原來有談容娘與張五郎,現在又有這小侏儒,不知他可會逗人笑?” 李淺墨隻覺自己的脈搏突突地跳,他不想傷人,強自忍住。

    他本是李建成之子,自幼為談容娘與張五郎撫養,雖說養父母不堪,但也容不得他人嘲笑。

    偏柘柘喝光了酒,正拿眼看他,這時聽了那邊的話,弱弱的問他道:“那我去跳給他們看好不好?” 李淺墨心底不由一怒。

    隻聽柘柘說:“可我喜歡讓人高興啊。

    ”他臉上的表情極為誠摯,不知怎麼,這天真的表情讓李淺墨心中沒來由地一酸。

    他如今總算不是個孩子了,卻在另一個孩子身上看出當年的自己來。

     可接着,柘柘不争氣地瞄了一眼面前空着的酒碗,又瞄了一眼那邊的大酒甕,最不可原諒的是:居然最後一眼是偷偷掃向那幾個混混扯開了點縫兒的包袱皮! 隻聽他更低聲地說:“何況,他們有錢!” 李淺墨心中大怒,剛才真白疼這小妖怪了!他自己自尊心極強,當然對别人要求也高,一時恨得恨不得抽身就走,留下這個見酒沒命,見财自辱的小山魈見鬼去! 那邊供桌底下卻忽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我可真的看不過了。

    難道老朽不出道二十幾年,天下遊俠、草野無賴都變成這樣的了?隻會欺負孤弱小孩兒?” 卻聽谷老人和聲答道:“你又多管什麼閑帳?要知當年多草莽,所以大野多龍蛇,雖說無賴,卻往往還稱得上條漢子。

    可如今出來的無賴子弟,那都是城中長大的。

    有錢的稱為‘狹邪’,沒錢的喚做‘不良’。

    ” 那邊一衆青皮聽到,不由面色一怒。

     供桌底下的那個卻大笑道:“說起來當年咱們是被世道所迫,對遭遇不滿。

    如今這班小子,卻又是為了哪般?李唐不是頒布了‘均田令’了嗎,平常人等,一旦成丁,就可給露田七十畝,桑田二十畝,卻也夠活的了。

    ” 開始說話那年紀最小的青皮冷哼道:“跟你們一樣當泥腿子種地?老子我年輕力壯,拿得起刀,卻扶不得犁。

    ” 谷老人默默點頭,似承認那小青皮說話有理。

     卻聽供桌下的那人大笑道:“老谷,我說得沒錯吧?這世上,不太平的不隻是年景,首先就是人心。

    當年我家裡也算不缺吃用了。

    可你還記得當年在隋末,咱們在筱縣是如何邀徒聚衆,到最後揭竿而起的?” 谷老人笑啐道:“當時你家還算富戶,不過到你這一代已經破落。

    當年天下饑荒,無數災民擁向筱縣,你開倉赈濟,最後糧盡之時,你老兒索性振臂一呼,帶領着幾千災民殺向十裡外‘澤底李’的旁枝李老庫家,由此以後,你就反了。

    ” 供桌底下那人咂巴了下嘴,哈哈大笑道:“沒錯,咱們就是筱縣一地最無賴的兩大無賴。

    說起來,我也算吃了一輩子的飯,可再沒有那天在李老庫家吃得過瘾過。

    他頂着個什麼‘澤底李’的名頭,平時小視于我,仗着祖先做過官,可還不是在我胯底下認栽?” 谷老人笑道:“過瘾!可過瘾了不上幾天,你可被澤底李家來的那孫子帶了一千軍馬一頓痛打!那姓李的叫什麼來着?一身功夫可真過硬,當時咱兩個綁起來硬是沒幹過他!那一仗打得你我好慘,人都打散了……” 那邊一衆小混混因兩個“老不死的”居然敢嘲罵自己,一時正要還罵,及聽到說的有故事,才暫時沒開口,想聽完了再去罵,及聽到這一段,不由猛一噤口。

     卻聽供桌底下那個哈哈大笑,那笑聲,真不像一個老年人能發出來的,雖聲音蒼老,可氣震屋瓦。

     隻見得梁上灰塵,一時簌簌而落。

    直落到那些小無賴們手中的酒碗裡,他們還渾然不覺。

     卻聽那老人笑道:“現在,咱們日日下這破石子兒棋,下得腦子都木了,真有好久沒聽老谷你回憶起當年了。

    ”谷老人不由也微微一笑,“不回憶,是怕又惹起你那火性子。

    咱們打了那麼多年,現在安穩了也沒幾年。

    再說,當年那些丢臉事兒不提也罷!” 供桌底下的人也半天沒了聲音,好久才道:“我沒出息,十八路反王,群雄争霸,就咱早早被人打趴下了。

    趴下了再打,打了又趴下,功夫越練越好,可帶兵還是不行。

    最後跟了單大哥。

    可他英雄一世,後來不也長安城被斬了?那時我們還打算劫他回來不是?” 他說着歎了口氣:“唉!年少時那麼大的志向,出将入相不說,當個皇帝老兒也未覺得咱就會沒戲,說不定還會比以前的皇帝都做得好。

    現在想想,我算什麼?我又會啥?當真統得了兵帶得了将?不過年少氣盛罷了。

    究竟是我才小氣偏罷了。

    ” 他兩個老人聊天,可一席話,卻震得那邊一衆小青皮已個個無言。

     李淺墨也愣住了。

    柘柘微有些醉,頭歪歪的,眼看要倒到桌上睡着。

    李淺墨看着他平靜的醉容,鼻中卻似聞到了隋末以來,那相隔不遠的煙塵之味。

    如他往日所想,那煙塵必然是紅的。

    那激越,令人振奮,可那殘酷悲慘處,也實在令人…… 他猛地想起了幾句歌:七十二路烽煙疾,八千裡地白骨彌。

    今夕與爾一樽酒,它生蒿草可披離。

     供桌底下的人忽用鼻子在大聲地吸。

    他似在空氣裡聞着。

     谷老人道:“你聞什麼?” 供桌下的人冷然道:“聞到些味兒。

    ” “什麼味兒?” “金子味兒。

    ” 李淺墨聞言不由向那邊青皮老大胳膊肘兒底下的包袱掃了一眼。

     那包袱皮兒雖舊,但織料貴重,上面剛被扯出一縫,露出的卻似前朝宮中庫房裡的金錠。

     那邊青皮神色就一緊,十幾個人不由往中間靠了靠。

     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