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破陣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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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鼓點、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時寂然。

     有那麼一下,身後突然怯生生的、猶疑不安的,然後歡暢已極地響起了一連串響闆的鼓點。

     卻奴回頭一望,卻見一個長身的影子立在殿角。

    他手中執闆,輕輕敲起。

    他敲響的正是自己心中的樂韻! 原來那是師叔……好久、好久沒見的師叔,娘口中曾那麼憾然輕暖的提到的師兄“宗令白”。

     到那闆聲響了幾響,才有人辨出,然後驚“哦”道:“哦,居然是……” “雲韶!” ——沒錯,是雲韶。

     多年來,久已絕迹的《雲韶》。

     ……卻奴踩出的鼓點正是那一場“雲韶之舞”。

     隻見這少年姿式沉郁,步履端凝。

    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糾糾兮穴夜鳴”那樣一場如晦如暝,風雨将至的陰天裡……然後,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風雨之前—— 浴蘭湯兮沐芳, 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 爛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壽宮, 與日月兮齊光。

     ——回溯到那雲神初起,風雨未至,沐浴方好,華彩披衣的時光。

     卻聽有人控制不住地低聲道:“亂了,亂了,全都亂了。

    《破陣樂》中,怎麼會冒出雲韶,而且,那孩子臉上,居然戴的是‘大面’!” 卻奴臉上戴着的面具是稱為“大面”,那本是舞“蘭陵王”時專用的一種面具。

    這面具的由來是為:相傳北齊時,有蘭陵王名長恭者膽色極勇,陣前軍中,殺敵破賊,遺撼的是人長得太過好了,生得面目如婦人好女。

    他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顔面不足以威敵,所以刻木為假面,每臨陣仗,即戴此自雄! 後世依此事迹,就演繹出一段“蘭陵王”的大面之舞來。

     太常令已經慌了,急惶惶地想趕那少年下去,将之呵斥加以刑罰。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面上隻微露詫異,喃喃道:“雲韶,居然是雲韶?不是說,自她以後,好久已失傳了嗎?” 滿殿樂聲驟停,隻有宗令白手中的響闆還在敲起。

     他一手執闆,一手敲磬,玉聲叮然,闆聲铿锵。

     那響聲托在卻奴的足下。

    卻奴已舞到雲神沐浴已竟,将要出發,攬辔高馳時。

     那情景正是: ——龍駕兮帝服, 聊翺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 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 橫四海兮焉窮! 那場生命的初始都是這樣的。

    每個人,每段韶光的開始,也都是這樣的。

    從一降生,蘭湯浴罷,華彩披衣,每個人都以為生命中所有的就會是這樣一場出行華燦! 但……雲韶宮中,匹練懸頸;雲韶宮外,宗令白一生空歎;教坊之内,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裡,回來面對的,竟猶是,這一場“雷填填兮雨暝暝”! 卻奴裸身而舞,他的頸後長發,飄拂在他少年之頸上。

    他的臉上,卻戴着一個猙獰的面具。

    人生中的痛與快,恨與美,那嵯岈的崎岖不止的路與行到路盡處一擡頭滿天橫卷的雲……他在想像中想像着娘說過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場舞,那一場“雲韶”,那一場愛與美,那一場虛榮與失落,與由此而來的磨難坎坷,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脹破了。

     他忍不住,因為自己的腳怕是不跳都要腫了,那舞不過是脹破後流出來的生命的汁液。

    那舞,對于敲着闆擊着磬的宗令白來說,是一場愛痛沉湎,對于卻奴,卻是放恣與救贖。

     是的……救贖! 他今日之所以前來,就是要好好看看這個人,這個殺了自己的生父、親娘與五個哥哥的天子,這個自己時常都不由得仰望欽服,時常又不由恐懼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要見一見這個人,那個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毀滅,一手創建着一手扼殺着的……為普天下萬衆,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風雲突變,帶着自己這幾年草野間的成長,帶着小時教坊中得來的底色,帶着依戀,帶着一點憤恨,帶着那雲韶宮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着并痛哭着……一場舞來,一場夢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聲道: “你是誰?” “你就是那個卻奴?” 他忽然沉聲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麼、居然敢來、再跳這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