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息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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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龍蛇之會,天下好漢當面,如果我窦線娘勝不了你……” 她一語未完,肩胛已截聲道:“那麼十年之内,你們高雞泊中人,凡長樂王座下,不許再找這小卻兒的麻煩!” 窦線娘說了一聲:“好!” 肩胛仿佛要的就是她這一句。

    窦線娘語音未落,他人已憑空飛度,足尖在草尖上掠行一般,瞬間而至,飛躍到土台之上! “怎麼比?” “不死不休!” 窦線娘答罷,伸手一擡,食指間已飛出一根鐵線。

    那鐵線色澤黝黑,在這樣的夜晚,幾乎難憑目測。

     肩胛身形一閃,問了聲:“你怎麼确定他是李建成的兒子?” 窦線娘手下全不怠慢,那鐵線擊空,突飛到肩胛身後,立時繞個彎繞了回來——被它繞上的話,怕不立時被絞斷了脖子。

     底下已有人喝了聲彩。

     隻聽窦線娘答道:“是左遊仙說的。

    ” 左遊仙的風鑒之學,當今天下,除了李淳風,隻怕無出其右。

     肩胛不答,身子以鐵闆橋之勢折下,避過那一擊。

     窦線娘手上鐵線再度擊空。

    她手腕一沉,空氣中“絲絲”做響,隻見那鐵線橫繞之勢竟被她生生止住,那鐵線扭異之極地竟向肩胛倒折的身上硬生生劈下。

     這一勢控制力道當真豐沛無比,難為她一個女流怎麼做到! 卻奴隻見肩胛身子向上一迎,竟像抱向那鐵線,人卻僅差毫厘地險險地從那線上翻了個身過來。

    那一下身法卻奴感覺見過,像雲韶廳上他那望雲一舞的舞步。

    可他卻見到肩胛面色白了白,似已自感輕敵,空中飄下幾根發屑,那卻是被鐵線帶到的肩胛的發。

     為這一攻一避,引得台下看衆個個屏息無聲。

    眼見窦線娘手中鐵線擊地,再無回轉餘地,分明是肩胛可以乘隙反擊之時了。

    卻見窦線娘左手一揮,一隻雪白的銀錢又向肩胛才要立起的身上穿空而去。

     肩胛一個跟頭向後翻出,窦線娘更不手軟,右手中指一彈,居然又是一道紅線纏縛而來。

     肩胛分明已經動怒,喝道:“倒底有多少根這破線!” 他本要落地的跟頭被迫又向後面翻去,再翻,就是土台之下了。

     卻聽窦線娘抓住時機道:“你掉了,就算你輸了!” 說着,土台之上,隻見細光疊冒,一根根彩線,赤、橙、黃、綠……青的、藍的、紫的……依次追殺出來。

     肩胛的腳方方落地,才才踩住土台的邊緣。

    他一手探入袖中,被迫已要撥劍。

    可窦線娘出線比他拔劍都要快。

     肩胛的劍拔得很慢,他拔劍之時,即已在蓄勢,哪怕情境極險,卻仍一寸一寸的,拔得慢得讓人心驚。

     他一劍未曾拔出,窦線娘手上黑、白兩線,與七色線共已九線皆出。

     台下有子弟們看得目瞪口呆,情急的已在問道:“他怎麼拔劍這麼慢?” 那師長卻眼都不眨地看着土台上的争鬥,不敢分神,語速極慢地道:“他如逃得今日,以後你一旦碰上,千萬别碰這塊‘小骨頭’!” 卻奴隻見肩胛身形閃避,他本是愛舞之人,這時情急之下,動作倉惶,卻猶有種雲融融兮而在上的舞意。

     他雙腳搭在土台邊上,再不能退,僅以一腰上下俯仰,宛轉趨避。

    他一手松馳,一手緊張地探入那松馳的手的袖中。

    劍鋒方露。

    那九條絲線疊出已畢,肩胛方待松上一口氣,卻忽面色一變,一個倒翻,人已憑空而起! ——居然還有第十根! 窦線娘的第十根線是無色的,那是用冰蠶絲織就,這時毫無聲息地擊出,卷至肩胛胫邊他才發覺。

    他一躍而起已略遲了遲,一長堆褲管已被撕落,露出一截健硬的小腿,帶着他曆經多年猶未磨折的鋒銳,上面刮着長長一條紅痕,那是被那冰蠶蛟絲所破。

     空中有血滴下,空中的肩胛忽低叫一聲,他袖中的劍終于拔出! 他的劍是一把窄刃,窦線娘見他終于出劍,手中的十線或擊或避,以攻以守,空中隻見到一片缭亂。

    可那晃動的色彩并不真的可怕,可怕的是這些色彩掩蓋下,還有一根這暗夜中斷難分辨的透明的絕殺之線。

     肩胛在空中吸了一口氣。

    他頭下腳上,距地丈許,一劍指下,卻忽伸指彈了一彈他手中的那柄劍。

     這一聲彈劍,餘聲格外悠長。

     場中識者已有人叫了一聲:“吟者劍!” ——原來這把劍,劍名“吟者”! 那一聲有音無韻,卻若合拍節。

    肩胛在空中的身形一竄,如有舞意。

     随着那劍吟之聲發出,窦線娘手中的彩線忽難為人見的和聲而顫。

    那是一種複雜的共振,就在這共振之中,那透明之線因為輕輕的顫動已隐約可見。

     然後肩胛一劍奔來! 他此時的劍招竟如此的慢。

    場下的子弟已有人叫道:“這叫什麼招術,怎麼這麼長,這麼慢?” 沒錯,肩胛這一招施出極慢,它尋隙而進,點啄剝磕,線路即長,劍勢又微妙已極,全憑劍尖那一點輕顫,即維持着劍吟,又剝啄向那根根長線。

     窦線娘就臉色一變:羽門劍法,果然滑翔如羽,卻可剝啄如喙! 她手中的長線如龍如蛇,有時因劇烈震顫,晃得光影加粗,粗可如腕,直如長龍;有時又其細如縷,蠕蠕而動,有如毒蛇一般。

     肩胛身不落地,全憑那劍尖的接觸借力,始終羽遊于天。

     他的劍勢如喙,精準尖利,啄向它該啄之處。

    滿場屏息,卻奴可以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呼吸之聲,這呼吸之聲壓得他快要窒息了。

    猛地,隻見窦線娘十根長線均已收回,纏結自身,飛旋騰轉,她像是在把自己纏成了一隻繭。

     卻聽場中識者已驚歎了一聲:“結繭、那是‘老母庵’的結繭!大家夥兒看清了,接下來就會是‘蝶變’!” “此一戰成敗,估計就在此刻了!” 他一語點醒,點得台下諸人個個手心裡捏了一把汗! 那是怎樣燦爛與輝煌的一場“蝶變”! 卻奴隻見,當那繭越纏越厚,越纏越密,到經緯靡亂,糾結得不可透風時,猛地,一場光絲色影就爆發開來。

    那樣一線線、一絲絲、一縷縷的色彩,那樣滿天的散落舞動,較之雀屏之開,更顯缤紛雜亂! 卻奴猛地見到窦線娘一張臉兒也擡了起來,她的頭頸還在随身轉動,可一張臉上全是光彩!那光彩之上,她頭頂的枯發也一時舞起,那發間夾雜着一塊塊秃斑。

    可她分明已足可不以為慚。

    那是她的枯窘、寂落、無奈、與掙紮。

    就算發枯如草,就算斑雜帶癬,可她已繭成“蝶變”! ——她那一刻的美麗讓卻奴一時不由得眼目炫迷! 這“蝶變”帶來的色爆之間自有不連貫處,可那不連慣處恍如時間的空洞,一棵古木文章間的結疤,恍如她發際的枯斑,于滿地輝煌中反激成另一種執着不舍的荒涼炫然。

     肩胛叫了一聲“好!” 然後隻見他那一劍終究化羽,先是輕潔如羽,繼之那羽毛的影子飄落,空中卻沒有飛鳥的痕迹。

     幾不為人所見的,他的脫羽之劍,如一隻鳥掙脫了自己羽翅的牢籠,破卻時空的在那繭破蝶變間輕輕一觸。

     滿空的光絲彩線輕輕萎落,肩胛身形疾快地一閃,伸手已帶住了卻奴的手,帶着卻奴就向土台外逸去。

     土台上的窦線娘臉上光容一黯:自己苦修十數年——苦修十數年才得來的這一場從未施出的“蝶變”,今日施出,居然——居然? 居然! 她方現絕望,卻聽肩胛邊退邊叫道:“十年之約,慎守勿忘!” “十年之内,你們都不能再找這孩子的麻煩……” ※※※ 這一下避走,直如滑翔。

    卻奴隻覺得自己像都享受到了“飛”的快樂。

     那是怎樣的“飛”啊,飛出了以前他所有的悔暗夢魇,飛出了從前的桎梏黯淡,飛向了風…… 風在兩肋,這種感覺真好。

     直到奔出數裡之外,遙遙的夜在草野邊處退着它黑色的影子,肩胛與卻奴方停了下來。

     卻奴怔怔地望着肩胛,眼睛轉也不轉。

     肩胛也鄭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語。

     過了好久,肩胛才問了一聲:“你真是李建成的兒子?” 卻奴搖了搖頭。

     肩胛神色一松,像代他松了口氣。

     可卻奴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 肩胛看着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親是誰?” 卻奴低下頭,覺得有點羞愧。

    他小聲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他的小名兒……” “他小名兒、沁毗沙門。

    ” 肩胛猛地屏住了氣,隻是一眼不眨地把卻奴看着。

     卻奴都被他看慌了。

     卻奴隻覺得他眼中的神色頗為複雜:又是憤怒,又是無奈,又是慨歎…… 直到卻奴在他那複雜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憐惜來。

     可他不确定那絲憐惜。

    他想撲到肩胛的懷裡去,又覺得兩人之間像隔着點什麼,讓他不敢。

     好久,才聽肩胛道:“那麼,你是一個王子了。

    ” 卻奴覺得茫然。

     肩胛那難測的語氣令他茫然。

     終于,他在肩胛的唇邊看到一絲笑意。

     然後,肩胛的雙手撫到了他的兩肩,終于有所決定的道:“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王子。

    ” 他的手有些愛憐有些喟歎地在卻奴的肩膀上摩娑着: ——“息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