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談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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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供上了一個新的木主。

     木主上刻的卻是七字: “沈公法曾之神王。

    ” 最後一字之所以是“王”,是因為上面那一點還沒有點上。

     最後這一點叫做“點主”,相傳隻有經過這最後一道的“點主”,死者的魂靈才會注入這方木牌,得以在後人的供奉裡永生下去。

     這靈牌一直還未點,談容娘默然良久,從袖子裡摸出一塊墨,将手指用舌濡濕了在那塊墨上摩娑着,良久方向那木主上的“王”字頂端點去。

     那墨點出一個瓜子形的墨迹。

    然後,她抽出那把雪刃,刃上血槽裡還積有最後一滴血。

     她把那滴鮮紅的血就向那墨點上點了下去。

     門外的長風忽然湧入,吹得談容娘供奉在木主邊上、才點燃的一對蠟燭一陣撲縮。

    談容娘臉上也神情慘淡,仿佛那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從那漸已消盡的烽煙中吹來,風中還摻雜着白骨與鐵血的氣息。

     ——沈法曾其實是沈法興的弟弟。

     沈法興是隋末豪傑。

    沈法曾雖不如他哥哥風光,不曾稱帝,當時卻擁有好大一片湖泊,所以人稱“萬頃王”。

     他在那隋末之年,也算一個人物了,一度擁湖倚城,坐統萬餘子弟。

     可這樣的慷慨豪情畢竟消折于渴望天下一統的民心向背裡。

     談容娘輕輕拍了拍那木主,舉止間有一點親狎的神氣。

     ——當年,她與張郎當不過是沈法曾宅中的一介部曲,張郎當在亂世中曾受過沈法曾的大恩。

    不過今日,既然是他們償報了沈法曾的殺身大仇,這一點“平等”總該還給他們了吧? 談容娘那輕拍而落的手指裡仿佛含着歎息……十年了,從武德九年初沈法曾慘死,到如今,已整整十年。

     ——我已把一生中最寶貴的十年搭給了你。

     她含笑輕輕地轉過頭來,也難得這樣輕聲細語地對卻奴說:“從前,你是不是一直有些瞧娘不起?” 她這一笑,既不似平日裡對待卻奴那清謹冷肅的“娘”的形象,也不像她平時待人接物時猛然孟浪過頭的風流放誕的樣子,讓卻奴怔了怔。

     他思索了下,還是很誠實地點了點頭。

     談容娘微微一笑:“那都是怪他。

    ” 她伸手指向門外,她指的是張郎當。

     “他對它……” 她伸指輕輕彈了下那木主:“……簡直就像一條狗一樣地忠心。

    ” “有時我都不忿,憑什麼要這麼不管他死着活着都忠心對它。

    ” 她含笑看向那木主,目光中有輕嘲也有戀慕。

     她不好跟卻奴說的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初戀也是“它”——那個木主上名字曾經附随的人。

     她就是沈法曾送給張郎當做妻子的。

    她愛過沈法曾,那時他是“萬頃王”,曾那樣的仗義疏财,又那樣的自大可笑;那樣的魁梧英壯,又那樣的虛名蓋世。

    就算她到了現在這樣的年紀,已更能充分認清楚自己初戀過的男人,卻也還是覺得,隻有那樣的男人,才适合做一個女孩兒情窦初開的愛戀吧? 可他把自己送給了張郎當為妻,當時這也是出于她的一句氣話。

    她本是沈法曾親手救下來的“義女”。

    沈法曾是這樣的男人,強橫時自然強橫,磊落處也盡自磊落,他是絕不可能染指自己親手救下,以後一直放在宅中養大的義女的。

     亂世倥偬中,他偶然發現談容娘已經長大,就笑問她要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她當時不知怎麼會那樣負氣,那樣自以為倔犟地回答了一句:“張五郎。

    ” ——張五郎也是他的奴仆,當時全宅沒有一個女人看得上他的相貌的。

     他當時居然還大贊她有眼光,說張五郎的義氣一時無兩。

     而張五郎不過也是他救下來養在後宅裡的一條“忠犬”吧?現在她才能明白:在他的眼裡,是絕不會平等地看向自己與張五郎的。

     可嫁給五郎…… 也未嘗不好。

     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丈夫。

    為了彼此的相貌,他一直對自己有點兒誠惶誠恐。

     又為了她是恩主所賜,他對她的好裡多少有一點兒對沈法曾感恩的氣息。

     正是這一份“感恩”一直讓她不滿吧?她其實一直負氣着,一直都想對張五郎說:“你幹什麼那麼低賤地忠信于他?其實,好多處,他又何嘗及你?” 但她一直沒說。

     直到後來,她終于沒機會……也終于懶怠去說了。

     她微微一笑,對卻奴道:“他對我們夫婦有過大恩。

    ” ——可笑的是:他們視之“大恩”的,對沈法曾來說,不過舉手之勞。

    他把他們救下,不過是随手之舉,卻讓他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不感念這場“大恩”,那像是對自己生命的不尊重;而過于感念着這場“大恩”,也就永遠地把那人推在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讓自己這一輩子幾乎都無法平視于他,也終于……一直被他小視着。

     談容娘的眼裡有一點谑笑的風情,如同她平日裡用以誘惑得男人無法自持的風流放誕,因為她已認清了這場人生的荒謬之處。

     她跟張五郎生不如人,雖經學藝,終究力弱。

    他們永遠無法以舉手之勞還報沈法曾對他們也不過舉手之勞的大恩。

     人生的秤公平如許,分毫不差。

    力弱者想要筆筆算清差不多就要賠上自己的一生。

    她忽然都有些理解于重華的背叛了,在那樣的時世,恩仇無算,有幾個人是可以全部承擔的? “大恩難報,不如殺之”……她這麼想着,眼中谑笑的風情更濃了。

     卻奴卻隻是困惑地望着她。

    他一直說不清自己對于這個“娘”的感覺。

    不像“爹”,他可以簡單地恨他。

    可娘……她一邊做着讓她自己也受不了的事,一邊谑笑地自嘲着。

    總是有這樣的眼光,讓他從來都摸不清她。

     談容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偷看過我。

    ” 卻奴一愣。

     “在郭參軍家。

    ” 談容娘淡淡地道。

     ——這孩子不是個平常的孩子,這點她早就知道。

     她抱他來時他不過兩歲,就算記事早,以前的記憶多半已模糊了吧?可從他懂事起,聽得懂别人的閑言碎語起,他小小年紀,竟想依着自己的所見所聞來作出判斷了。

     那日也是在人家舞戲。

    為了報仇,他們夫婦一直力圖親近的就是那些左骠騎營的軍官們。

    那日,也是如預先算計好的,張郎當先“醉”了,她跟着郭參軍進了他的内室。

     郭參軍是個不置産業的蕩子,門戶低淺,她當時就感覺到了,有人在偷窺自己。

    然後憑她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直覺,她知道那是才不過七歲的卻奴。

     她當時并沒動怒,也沒喊叫,隻是如往常一樣地灌了郭參軍幾盞酒,然後,點起一支香,郭參軍就睡着了。

    她陪着那個睡得死豬樣的男人坐了一夜。

     ——她曾陪過多少個這樣的男人坐過一夜?這樣的夜晚,早已不讓她驚駭了。

     從沈法曾以後,又何曾有過男人令她心情聳動?可讓她驚駭的,卻是窗外那個她明顯感覺到了的“小男人”。

    他竟整整守了一夜! 那孩子一卻不動,也一直未曾合眼。

    他是想親眼看到旁人诟病他娘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嗎?她知道自己第二天會多少故意地有點钗發未整地離開郭宅,所有看到的人,尤其是男人,第二天都會跟那個郭參軍開玩笑。

     她了解一個男人的虛榮心,沒有一個人會承認自己昨天隻是睡了一夜甜甜的覺,連那女人碰都沒碰上一下。

    她久已是個出名的風流婦人了,雖說他們心裡都會疑惑,但終他們一生,為了羞恥心,他們都不會說出真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