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肩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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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昆侖不由一怔。

     那和尚忽擡眼望向檐角:“看了半天,你也該出來了吧?” 一片衣影就從梁木上躍出,全不容人看清地,就已躍上了檐角。

     有槐樹葉遮着,卻奴還看不清。

    隻見那和尚的目光死死地盯上那個人,姿态間似乎隻有一句話:“是你,果然是你!” 卻奴也是這時才認出,那正是雲韶廳頂,銅器坊邊,他兩度見過的那個男子。

     好一會兒,才聽那和尚放聲笑道:“肩胛,一晃幾年沒見,他們還沒殺死你嗎?” 肩胛?——好奇怪的名字。

     “殺死了。

    ” 檐頂的那人倦倦地答道。

     “我現在是烽煙裡遊回來的不得超生的鬼。

    ” 賀昆侖這時也望向屋瓦上,猛地吸了口氣。

     他似乎重又變回了那個東市木樓頂上懷抱着一把琵琶的賀昆侖。

     他望着屋瓦上的那人,眼角餘光掃向他的師弟,嘴裡忽苦苦地道:“多少年了?” “十五年。

    ” 賀昆侖的面色怔忡了下:與這人十七年前初會,于今又已十五年不見,那麼沉重的時光一時壓服了他的怒意,壓得他都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才猛地一擺手:“這就算是你我師兄弟當年的知音了。

    ” 說罷他揚聲一笑:“他這是為了見證咱們師兄弟的落拓而來?” ——一時,他們三人就這麼靜靜地望着,仿佛睽違已久,卻不期天涯重逢的故交知己。

    酒已歇,茶已殘,過去的交情是曾經沸過的水。

    如今重見,卻隻一點細火在胸中明滅着,彼此凄涼地知道:那水、是再怎麼燒也燒不開了。

     月升起,一碗素酒也斟了起來。

     那碗酒被一酹于地。

     再斟、再酹,直到三過。

     最後,那碗被砸碎在地上,露着森然的白碴,像要把過去一道道劃破,讓已經結痂的過往再割出點新鮮的痛楚來。

     ——這儀式是僧人善本做的。

     他的風度着實令人奇怪,又華嚴,又妖異。

     然後,一個壇子就不停地被從院裡傳到屋頂,再從屋頂傳到月亮門邊上。

     ——三個人,三種心事;一壇酒,一個月亮……江湖,那曾經的翻翻滾滾的江湖;烽煙,那如今已漸甯寂的烽煙;似乎就藉着那酒遠了,也藉着那酒後之力升騰起來。

     隻是他們都不願說起。

    賀昆侖眸中那被渾濁掩盡的深碧,“肩胛”那聳然突出來、更見鋒利的胛骨,與那僧人褪去眉毛後額頭眼角跳出的細細的皺紋,似已訴說盡了彼此的過去。

     他們心底,或許還有久遠的琵琶聲傳來?……多少年前的那個晚上,和今晚是不同的:那時是滿月,不像如今;那時,他們也曾這麼喝酒,隻是比現在還多了一個人;那時的“肩胛”也還是卧在屋檐之上,他隻要能躺着,就絕不坐着的。

     當時他把一壇酒湊到自己嘴邊,那是飲到第幾壇時?嘴裡說了句:“琵琶,據說本是烏孫公主馬上所制……” 隻此一句,就勾引起底下三人彈撥的興緻。

     因為那時都還年輕……“琵琶”?“烏孫公主”?“馬上所制”?……單隻這幾個詞,似乎就足以激發得想象中彈跳起一抹遼遠的豔異。

    那寂寞的黃沙一下覆蓋了所有人的心,彼此一瞬間就似相得起來。

     而想象中的面紗,大漠上孤單的馬背,馬背上那袅娜的身影,第一根制成琵琶的木頭可是胡楊?抑或紅柳?那麼奇異的宿命與遙遠的漂泊……幾個人心裡一時都寂寞了,可那寂寞的心卻被傳說裡的馬蹄聲漸漸搔弄得癢了起來。

     那一夜,後來,他們“烏孫閣”三大高弟幾乎轟響了一整夜的琵琶……那小子是有福的,這世上,還從未有人聽過賀昆侖、善本與羅黑黑的徹曉聯奏。

     隻是那時未出家的善本,還妖異地名叫“紅牙”。

     七十二路烽煙疾,三千裡地白骨彌, 今夕與汝一壇酒,他生蒿草已披離…… 當時是誰唱的這一段?那亂世裡野草一樣的生,與野草生涯中彼此一遇的粲然,仿佛四野狼嗥、天下鼎沸的夜……彼此一聚把盞,自成歡顔。

     ——那樣的時世,彼此都如飄蓬。

    可那樣的時世裡,彼此曾那樣的年輕。

     回憶裡總有可以讓人自欺的“美好”。

    十五年過去,血與火都幹涸了,隻回望到那血與火幻化而出的瑰彩的烽煙。

    那烽煙都像是好的了。

     可那畢竟是一場亂離……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的亂離。

     “這是一個盛世的開端了吧?” 屋頂的人突然開口。

     “盛世?”賀昆侖忽然嘩然大笑。

     他本是龜茲人,與漢人唯一的牽連不過是他後來也入了“樂土”一門,算是“烏孫閣”子弟。

     當年,他入中國時,還正值隋朝全盛。

    他本是龜茲皇族,因為龜茲内亂,所以不遠萬裡,求援中土。

    不過當時炀帝懶得理他。

    他為求親近朝廷,才開始學弄琵琶,所以入了獅鹫峰“希聲堂”,苦學七年,終于藝成,自信足以進呈禦前了。

     不想這時已值隋末,天下大亂,他的苦心孤詣盡逐流水。

     七年苦修,七年渴望拯救宗族的祈盼……一朝盡随流水。

     ——如今,還提什麼“盛世”! 再強的“盛世”,他那一個家族,在龜茲早已覆巢傾滅,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僅剩下的唯一“完卵”。

     ——這樣的盛世,又與他何幹? 善本微微笑道:“确是一個‘盛世’到來了。

    ” 他的笑裡隐有苦澀。

     雖說号稱“知音”,但屋瓦上的肩胛對他并不太了解,包括他同門的師兄賀昆侖,也對這師弟所知甚少。

     他們隻知道善本絕不是個自甘寂寞的人。

    據說、他母親是突厥人,他父親是漢人,在隋末的那個亂局裡,他也曾襄助沈法興、梁師都、薛舉…… 他做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但那些人都曾是當今朝廷的敵人。

     隻聽他淡淡道:“隻是這個盛世,已再沒有你我的立足之地。

    ” 三個人一時都默然無聲。

    屋瓦上人忽自壇中長吸了一口酒:“秦王據說還算個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