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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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杯——一個裡面盛着一小塊岩石,标簽上用鋼筆寫着岩石的名稱;一個裡面裝滿藍色液體,标簽處一片空白。

     一隻白嫩的手拿起一個滴管,吸取藍色液體若幹,輕輕滴在岩石上面。

     "需要等72小時才會有反應。

    "坐在桌前的郭威說道。

    他面無表情,粗壯的大手擺在桌面上。

    那時他比現在要年輕一些。

     兩名身穿白大褂的年輕人走過來,用一個透氣的罩子把裝有岩石的燒杯罩上,并在試驗台邊上了鎖,以示封杯。

     窗外炸雷一聲。

    桌子對面的另外一些人紛紛離座,白大褂客氣地請坐在桌前一動不動的郭威退場。

     24小時過去。

    當檢驗者返回房間時,岩石真的開始軟化了。

    電腦上顯出一系列數據,充分表現出它漸變的軟化過程。

     72小時後——中間又加了幾次軟化液和不同的添加劑——岩石終于徹底融成粘稠的流體。

     溶液被拿去做更為嚴格的檢驗,當天不能給出結論。

    但是在接下來的答辯中,郭威卻遭慘敗…… "首先可以肯定,您的化學知識非常豐富,但能不能請您按照現有的化工體系來介紹一下您的材料?" "沒問題。

    " 郭威開始叙述,可說着說着就又在表達中摻雜出一些自創的名詞。

    有幾位專家厭倦地閉上了眼睛,他們最反感這種自創體系的民間科學家。

    星河也閉上了眼睛,他不忍再目睹這悲慘的一幕。

     最後委員會一緻認定:不能通過郭威的答辯。

     那天,也是今天這麼大的雨。

    星河心想。

    不知道郭威現在到底在哪裡。

     大雨滂沱。

    好在準備工作都已就緒,爆破儀式不必剪彩,不一定非要選個好天氣。

     在臨時搭起的帳篷裡,星河正在沉思。

    他不隻是這裡的工程師,還是大西線調水工程委員會的成員。

    他要考慮的事情很多。

    這時極端分子的首領和他的部下被引了進來。

    星河表面上沒做出厭煩的表示,但心裡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點。

    小齊正越來越強硬地向對方解釋,而星河決定今天發火! "好吧,你說的這些我們回去會核實。

    "沒想到在如此無禮的接待下,首領居然能讓步。

    星河突然明白了,暴雨動搖了軍心,他的人可能都快散光了!"但是現在,你要把你們的工程批準書給我們看一下。

    " 小齊擺出一個準備罵人的姿勢,但星河用身體輕輕地頂了他一下。

    幹嘛要惹一個準備退縮的野獸,窮寇追他作甚? "本來我們的批準書完全沒有義務給你看。

    "星河突然想起童年的一套著名圖畫書,因此覺得自己現在的回答十分好玩。

    "不過,明人不做暗事,不妨拿出來給你過目一下。

    " 厚厚的批準書被取過來,首領坐在桌邊裝模做樣地認真研讀。

    星河提醒自己:他的"裝模做樣"本身就是裝模做樣;這人也算見多識廣了,不會看不懂裡面的内容;他現在的神态隻是為了掩蓋内心的慌亂,他在屬下心中的地位正在動搖。

    出于憐憫,星河決定幫他一把。

     "各位,我們的工程是經過正式批準的,工期是不容更改的,盡管現在還沒開始爆破,但準備工作也非常危險。

    考慮到你們的安全,我建議大家先離開這裡,有什麼問題我們可以再坐下來商量。

    "星河回頭看了一眼,窗外的暴雨擋住了爆發點的燈光。

    接着星河說出他真正想說的話。

    "否則一切安全後果,我們都無力承擔。

    " 從首領他們一進來,擴音器就被打開了。

    星河話音剛落,帳篷外有限的堅持者馬上進入騷動狀态,第一批站起來的正是一些才領到薪水因而不好意思離開的旅遊者們。

     我還以為真是些不要命的人呢。

    小齊隻是稍微撇了一下嘴,剛從批準書上擡起頭來的首領馬上看出了他的輕蔑。

    他盯着小齊的眼睛一字一闆地說道: "我們可以為事業獻出生命,但我們熱愛生命,我們不願做無謂的犧牲……" "沒有那個意思沒有那個意思。

    "慌亂之中星河想不到這樣說恰恰承認了小齊對極端分子的輕視,人家本來隻是陳述自己的宣言,并未直接指責小齊的任何具體行為。

    但現在星河隻能滿臉堆笑,客氣地送客。

     極端分子前腳剛走,警察後腳就進來了。

    星河馬上意識到事情一定與郭威有關。

     "您的同學偷了一些炸藥。

    "其中一名警察說。

    "雖然數量不多,但是……" 他下面的話沒說出來,似乎在等星河定奪。

     星河很疑惑,因為從數量上看,郭威偷走的那點炸藥什麼也幹不了,不足以造成任何破壞。

     "但是什麼?"星河心裡還殘存着些希望。

     "但是現在他應該在爆破點,而且……"那警察說。

    "而且沒人能靠近他。

    " 星河愣了一會兒神,什麼也沒說,他終于知道郭威要幹什麼了。

    可惜現在來不及阻止他了——沒人能夠阻止他。

     "注意警戒外圍。

    "星河站在那裡點煙,腿肚子一個勁地哆嗦。

    "放心,他的破壞力不會很大。

    " 真的不會很大嗎?星河的心情十分複雜。

    他心裡一直抱有一個幻想:萬一郭威的試驗真的成功了呢?他的整體計劃是荒謬的,但哪怕他的軟化劑能夠起一點作用,對于整個運河都會有極大的好處啊!幹嘛不讓他試試呢? "我們去看看。

    "星河披上雨衣,打開房門。

     外面風雨交加,星河剛一出門,嘴裡的煙就被澆透,被風吹得斜到了一邊。

     也許我能說服他,隻要我有條件地允許他實驗? 一聲巨響,星用然踉跄了一下。

    這點震動根本不足以讓他腳下失穩,他失去的是心理上的一個有力支撐。

    不知為什麼,這時浮現在他腦海裡的竟是郭威的母親——不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的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而是大學時代為郭威和他的同學們端出點心的那個風韻猶存的婦人。

     一聲巨響,油罐車被炸裂,湛藍色的液體如噴泉般灑向山間。

    郭威被巨大的沖力甩到一邊,甚至來不及因灼傷而痛叫一聲。

    在他眼裡,彌漫着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巨大的山岩在頃刻間失去剛性,軟化坍塌,幾千年來第一次以流體的形式存在。

    它們還會再次凝結,但那需要漫長的時間,這段時間足夠它們沿着第二黃河的河道一直奔向東海。

    第二黃河,你沒有起到清理黃河的作用,卻承擔了輸送高原岩流的使命。

     郭威身體下的岩流緩緩蠕動,而且有些發燙。

    郭威試圖爬出這片"試驗田",但發現越是掙紮陷沒的速度越快,他隻得無奈地停止努力,眼看着自己被岩流包裹得越來越深。

     滑動的山體頃刻間土崩瓦解,浩浩蕩蕩的岩流沿着自己設計的道路,借道第二黃河,出青藏,過陝晉,穿越華北平原,直奔齊魯大地的新出海口。

    唯一的遺憾是這條道路有些繞遠,在有些地方還會發生淤積,但是自己已經盡力,剩下的事情就由别人去做吧。

     經過漫長的跋涉,這些岩漿終于望見了大海。

    時間剛好夠讓它們在歡欣鼓舞之後稍做歇息,接着便在東海的海岸線處沉積凝結。

    它們可以被稱作岩流岩吧——一種混合着微生物屍身的新成岩體。

     東部國土的面積被一點點擴大,而青藏高原,将最終變為低海拔的一馬平川。

     是的,高原氣候會因此改變,生态環境會受到影響,許許多多原生态的東西都會面臨大規模的修改。

    可為了更多的生命,更好的發展,這些犧牲是必要的。

    即便是你們的大西線調水工程,不也一樣有着青海湖般的死結嗎?從這點上來說我們是一緻的啊,星河。

     我們敬畏自然,我們愛護自然,隻是為了更好地利用自然,改造自然,而不是那種所謂"天人合一"之類腐朽發臭的東西。

     …… 郭威知道這些場景都是自己的想象,他不可能看到這些——就連他的靈魂都看不到。

    生物制劑的數量根本不夠,他安排的那些溝渠也遠未真正連成所謂的"第二黃河"。

    這一點他在計劃各省的工程時就明白了,沒有三年的滿負荷運轉,這些工程根本沒有現實意義。

    但是,假如他不這樣做,就永遠也不會有人相信他——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昭告天下:這是一個良好和正确的科學方法。

     郭威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僵化,不,不是身體,而是包裹着軀幹和四肢的岩流,它們似乎正在固化,正在生成岩流岩——可是不對啊,假如有效時間隻有這麼短的話,那麼隻能說明實驗失敗了…… 随着肢體的凝固,郭威的思想也開始凝固…… 不知什麼時候雨已經停了,星河站在那裡,他的身後是工程人員和極端分子,大家都遠遠地望着出事地點。

    全體警力都出動了,人體構成的警戒線不很努力地控制着人群的前沿。

     "這人,簡直有病。

    "小齊看着星河的臉色說。

    "實驗了半天,也不是他要的結果嘛……" "你他媽到底有完沒完!" 小齊從沒見過星河發這麼大的火。

     凝固沒有最終完成,岩石的形狀還在悄悄地變化,它們因融化而不停地變換着姿态,給人的感覺竟是雍容典雅,儀态萬方。

    但在星河的位置看來,朝陽的剪影也不能使山巒的輪廓有絲毫改變。

     尾聲 天亮之後,極端分子灰溜溜地走了。

    也許他們要回去思考一下,自己什麼時候也能有這種獻身精神。

     由于郭威事件,爆破被推遲了24小時,但很快一切就都回到了正軌上,所有工作按步就班地照常進行。

     星河和小齊一行人緊張地在觀測室裡等着,各種儀器的小燈把屋裡搞得五顔六色。

    雖說是第一刀,但他們本來并不緊張,可接連出了這些事,尤其是郭威的"悲壯",倒把大家的緊張給勾了出來。

     爆破點處全靠純機械操縱,真想不出郭威是怎麼上去的。

    所有的人都撤到安全線以外了,有幾個記者還貼着挂滿小旗的繩索來回晃蕩,馬上被戴白手套的保安客氣地請走了。

     "其實本來是個挺好的研究項目,可他不該單幹。

    "即便是星河的發火也阻止不了小齊的繞舌,但有了上次的教訓,他畢竟小心多了。

    "現在早就不是牛頓時代了。

    " 這還用你跟我說?星河心想。

    一個世紀前就不是了。

     即便是牛頓時代,也被那個從未存在過的蘋果給神化了。

     根據事後的分析,已經有證據表明,郭威在所謂的生物軟化液裡加入了昂貴的酸性物質,他還專門為此穿上了防護服。

    這就大大降低了這一實驗的意義。

     "也許,他一直在緻力于形式上的成功,結果忽視了真正的功能作用。

    "小齊接着說。

     你能不能少說點廢話?星河忍着不向小齊那裡看。

     "你太善良了,還有對科學的充分信任。

    "但小齊頑固地堅持要表達自己的觀點。

    自從上次星河發火之後,他第一次正視星河的眼睛。

    "其實他也很善良,就是太過理想主義了。

    " 星河依舊沒有說話,但還是在心裡默許了這種說法,第一次與小齊達成共識。

     爆破開始了。

     堅固的山體突然像兒時在海灘上築起的沙堡,頃刻間分崩離析。

     據說後來下遊警方找到了郭威那殘缺不全的一小部分肢體,估計他的大部分身軀已經與所謂的岩流岩難以區分了。

    在浩蕩的河水中,他的諸多器官像化石一樣凝結在衆多的岩流岩裡面,也許一凝就是幾千年。

     與此同時,大西線調水東西大運河工程全線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