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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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3月14日,上午九點零三十七分。

     這是省城一家頗為高檔的咖啡廳,因為剛過開門營業的時間,所以服務區内隻是孤零零地坐着一個客人。

     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他身高大概一米七左右,體型有些瘦弱,略顯蒼白的臉上帶着一副碩大的黑框眼鏡,透出一股很濃的書卷氣息。

    他的上身穿着一件加長的綿夾克,這在日趨溫暖的早春季節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夾克下則是一條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套在腿上軟塌塌的,一看便是價格低廉的地攤貨。

     男子這樣的氣質穿着與咖啡廳的奢雅氛圍頗不搭界,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特意挑選了最角落一個隐秘的位置,神态也躲躲藏藏的,一副自慚形穢的生怯表情。

     女服務生端着托盤走到男子面前,遞過菜單問道:“先生,您需要用點什麼?” “不,先不用……”男子擺了擺手,然後又拘促地解釋道,“我還在……還在等人。

    ” 女服務員點頭道:“好的。

    ”然後她從托盤裡拿起一杯檸檬水放在了桌上。

     男子連忙把那杯子推開,又重複了一遍:“我在等人,這個先不要。

    ” 女服務員擠出職業式的微笑解釋着:“這是免費的。

    ” “哦……”男子松了口氣,他雙手捧起那杯檸檬水,感激地道了謝,然後送到嘴邊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女服務員暗自好笑,猜想這人一定是個落魄宅男,來到這種場合,恐怕是要和女網友之類的見面約會吧?口袋裡沒幾個錢,卻要裝出高雅的紳士派頭,這樣的客人也不少,不過像這樣連檸檬水都不敢喝的“小白”,倒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呢。

     後來事情的發展似乎印證着小姑娘的猜測。

    大概十分鐘之後,咖啡廳迎來了今天的第二個客人。

    這是一個時尚靓麗的女子,大約二十六七歲,正是風韻最為動人的年紀。

    進門之後她便用目光四下搜尋着,顯然是在找人。

    很快她看到了蜷縮在角落裡的那個“宅男”,而後者也同時沖着她揮了揮手。

     看着對方那副上不了台面的形象,女子禁不住皺起眉頭。

    不過她還是邁步走向了那個男子,看起來這兩人之間的确有着一場尴尬的約會。

     女子坐下後,服務員又拿着菜單走了過來,女子還沒等她開口便搶先說了句:“我們隻是坐一小會,不需要服務。

    ” 服務員應了一聲,在離開前同情地瞥了宅男一眼:很顯然這家夥搞不定那個靓女啊,人家對他厭惡得很呢。

     這時又有客人走進了店内,那是兩個商務打扮的中年男子。

    他們環顧了一圈之後,在靠近店門的位置上相對而坐。

    女服務員連忙緊走幾步去招呼新客人,把那奇怪的一男一女甩在了冷清的角落中。

     女子冷冷地看着對面的男人,一言不發。

     男子則有些發楞似的,他直勾勾地迎着女人的目光,不知在想些什麼。

    半晌之後他才苦笑了一下,幽幽地問道:“你一定會恨我的,是嗎?” 女人“哼”了一聲:“這還用問嗎?” “我也不想搞成這樣,是你逼我的!”男子忽然間變得激動起來,他似乎想解釋什麼,但又更像是要發洩壓抑在心中的滿腔憤懑。

     “你喊什麼喊?!”女人瞪了男子一眼,後者像是有些怕她,便悻悻地咽了口唾沫,不敢再說什麼。

     “好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女人此刻挑了挑眉頭,語氣變得柔緩了一些,她看着那男子問道:“你把照片都帶來了?” 男子點點頭,他拍着綿夾克的口袋,同時反問對方:“你呢?錢帶來沒有?” 女人用一種無奈的表情看着男子,像是想笑又笑不出來似的:“你真的認為我會帶錢來給你?” 男子愕然愣住了:“你什麼意思?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你真是天真。

    ”女人冷笑着說道,同時她站起身來,做出想要離去的動作。

     男子也緊跟着起身,一把拽住了女人的胳膊:“不許走!” “你幹什麼?!”女人愠怒地呵斥着,“把你的手拿開!” “把錢給我!”男子壓着嗓子低吼着。

    看得出來,他的情緒也很激動,但又生怕這裡的動靜會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女人卻不管這些,一邊掙紮一邊大喊:“放開我!”她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咖啡廳。

     吧台處的女服務員瞪大眼睛看過來,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客人間的糾紛。

    而坐在門口處的那兩個商務男子則迅速起身,一前一後向着角落裡的男女靠攏過來。

     女人回眸瞥到這番情形,她忽然間停止了反抗,轉身用譏諷的口吻對那男人說道:“要錢是嗎?你現在向**要去吧!” 男人一怔,擡頭看着那兩個越走越近的陌生人,他蓦地明白了什麼,臉色變得愈發蒼白,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你在逼我……你在逼我……”他絕望地喃喃說道。

     女人不屑地挑着嘴角,一副嘲弄的神色。

     “我們是**。

    ”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此刻已不足三步之遙,他掏出自己的證件命令道,“放開她!” 男子咬了咬牙,他不但沒有松手,反而拽着女人往角落裡又縮了一步。

    别看他身形瘦小,體扃内卻迸發出驚人的力道來,那女人被他拽得一個趔趄,撞翻了面前的桌子,同時發出了尖利的驚呼聲。

     “放手!”中年警扃察再次呵斥,充滿了威嚴。

     男子卻變本加厲,反手把女人的胳膊擰轉到背後,同時他的左手一晃,不知怎地竟摸出了一把尖刀,赫然架在了女人的脖頸上。

     “退後!你們都給我退後!”他狂扃暴地嘶喊着,額頭上的青筋根根迸現。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兩個警扃察連忙停住了腳步,而女人則吓得噤若寒蟬,先前的倨傲神情在瞬間消散無蹤。

     “你不要沖動。

    ”領頭的中年警扃察換上柔和的語氣開始勸解,“有話好好說,先把刀放下來。

    ” 可男子的情緒已經變得難以控扃制,他用握刀的手緊緊勒住了女人的脖子,聲音嘶啞且帶着哭腔:“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你把我害得好慘!” 他所說的“你”顯然就是指那個可憐的女人,不過後者卻無法回應,因為她實在被勒得太緊,此刻已臉色通紅,連氣都難得喘上來。

     “沒有人逼你……”警扃察向前方伸出手掌,似乎這樣有助于安撫對方的情緒,“你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一切都好商量。

    ” “我要錢。

    把錢還給我,把錢還給我!”男子緊張而又狂亂。

     “錢是小事。

    ”警扃察舔扃了舔嘴唇,“你先把刀放下,一切都好商量。

    ” “商量什麼?你們是來抓我的,你們早就串通好了,你們就是要害我!” 警扃察無奈地搖搖頭,軟的不行,他便又在話語中透出些壓力來:“不錯,我們今天就是專門為你來的。

    你知道嗎,我們早就盯着你了!不過這件事,本來最多是個敲扃詐扃勒扃索的情節,但是如果你還不把刀放下,那就是劫持人質,是暴扃力搶扃劫,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敲扃詐扃勒扃索?放扃屁!放扃屁!”男子的情緒愈發激動,“你們根本就是一夥的,讓開,給我讓開!”他換了一隻手勒住女人的脖子,騰出手裡的尖刀對着警扃察揮舞起來。

     警扃察向後退了一步,同時伸手推了推身後的同伴:“你先出去吧。

    ” 年輕的警扃察心領神會,招呼着愣在一旁的服扃務員:“走,大家都出去。

    ”于是一群人便亂哄哄地往門外擁去,年輕警扃察趁機摸出了一個對講機,湊在嘴邊低聲呼叫着:“松子北路紅島咖啡店發生劫持人質事扃件,請求增援,請求增援!” “你也出去!”持刀男子指着中年警扃察喝道,同時他的目光被年輕警扃察的異常舉動所吸引,禁不住憂慮地皺起眉頭,身扃體的動作也随之停頓下來。

     這或許隻是一個稍縱即逝的瞬間,但對于那些身經百戰的來說卻已足夠。

    中年警扃察突然一個跨步搶上前,雙手反剪住男子的前臂一扭,那尖刀已應聲而落。

    他緊接着又一個背跨,把那男子瘦弱的身扃體淩空拽起,結結實實地摔在地闆上。

     重獲自扃由的女人驚叫一聲,失扃魂落魄地向着咖啡館門外沖去。

     年輕警扃察從門外折返回來,他瞪大了眼睛:屋内局勢變化得過于突然,幾乎讓他有些無法接受。

    半晌之後,他才愣頭愣腦地嘟囔起來:“羅隊,你……你這也太快了吧,我剛叫了增援呢。

    ” “趕緊取消吧——趁他們還沒出發。

    ”被稱作羅隊的正是省城**隊長羅飛,他一邊說着話,動作絲毫不停,很快便把那男子雙手反剪到背後,用鐵铐子鎖在了一起。

     男子像一隻剛剛拱出泥土的蟲子,拼命扭扃動着身扃體,,當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再怎麼掙紮也無濟于事的時候,他開始用額頭撞擊着地面,同時發出一陣陣如野獸般的恐怖低嗥。

     “你幹什麼?!”羅飛也吃了一驚,他連忙強扃制性地把那男子的脖頸勒起,制止了對方的自扃殘行為。

     男子“啊啊”地叫了兩聲,終于徹底放棄了抵扃抗。

    可忽然間,他又放聲痛哭起來,涕淚交流。

     羅飛和自己的同事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有些茫然。

    他們很少看到一個成年男子像這樣的痛哭,就像是全世界的悲傷都壓在了他的身上,全身的血液都要被壓成淚水揮灑出來…… ※※※※※※ 一個月之後。

     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明媚的陽光灑向大地,帶來萬物滋扃潤的美妙感覺。

    不過即便是在同一片藍天下,也仍然會有陽光無法照耀到的地方。

     遮住陽光的是一圈高扃聳的圍牆。

    牆體由半米見方的石料堆砌而成,堅扃硬、冰冷、巍峨,而牆頭遍布的電網則在陽光下閃耀着陰森的光芒。

    這堵牆把蓬勃的春意隔絕在外,在體扃内劃定一片如隆冬般寒冷的孤寂之地。

     牆外是荒涼的城郊地區,四周隻見大片的田地,少有人家。

    此刻一輛藍白色的警用客車正從田地間的小路上漸行漸進,最終停在了那圈圍牆的正南方腳下。

     一名武扃警從客車副駕座上跳下來,手持一份公文向着牆内的方向走去,很快有一扇厚重的大鐵門攔在了他的面前,鐵門旁挂着白底黑子的碩扃大牌匾:A市第一監獄。

     武扃警将公文交遞給門外持械的警衛,警衛略略一覽,便指引着他進了不遠處的一個偏門。

    大約十分鐘之後,大鐵門緩緩打開,那武扃警從牆内走出,又上車坐到了副駕室裡。

    在上車的同時他說了句:“手續辦好了,送到第四中隊重監扃區。

    ” “好勒。

    ”駕駛員一邊應着,一邊扭頭往身後的車廂瞥了一眼,目光中透出同情與幸災樂禍相交雜的神色。

    然後他挂檔起步,駕車向着圍牆内駛去。

    車後傳來“哐”的一聲悶響,卻是大鐵門又重新閉合在一起,再次隔斷了牆外的陽光。

     車廂内,兩名全副武扃裝的武扃警看扃押着八名囚徒。

    囚徒們剃着光頭,各自帶着手铐腳鐐,分成兩排對面而坐。

    聽到鐵門關閉的聲音,其中一個帶眼睛的青年人便茫然地擡起頭來,向着窗外的方向瞥了一眼。

     “看什麼看!把頭低下去!”武扃警嚴厲的呵斥聲立刻響起,青年人趕緊又低下頭,一臉的惶恐。

     圍牆後是一片鱗次的建築群。

    司機似乎輕車熟路,在這片建築之間自如地穿梭着。

    駛離建築區之後,囚扃車又依次駛過了一片開闊的農場和幾排像工廠一樣的低矮平房,最後停在了一幢孤零零的大樓面前。

     說是一幢大樓,但卻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

    整個樓體都是灰白灰白的,色彩單調得令人厭惡,建築格局則是極為死闆的四方形,外牆面上不僅沒有任何裝飾,就連窗戶也少得可憐。

    而且每一扇窗的面積都很小,最高層的窗棂間也插滿了密密麻麻的鐵栅欄。

     最奇怪的地方在于,這幢樓居然完全沒有陽台,這使得大樓從外面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密不透風的盒子,或者說,更像是一座碩扃大的陰冷墳墓。

     樓前站了三個獄扃警在等待着。

    見到囚扃車停穩,他們便向着駕駛室的方向迎了過來。

    帶頭的武扃警下了車,與拿三名獄扃警熟絡地打着招呼。

    而車廂内則又響起押扃解員的呼喝聲:“自己把鐐扃铐打開,那好包裹,排隊下車!” 說話的押扃解員打開車廂後門,自己先跳了下去,然後把一串鑰匙扔在囚犯們腳下。

    囚犯們按照吩咐,各自打開鐐扃铐後,抱起自己或大或小的包裹排成一列縱隊下車站好。

     帶眼鏡的青年人看着眼前那幢蒼白的墳墓,愣愣地不知想些什麼。

    他的身形瘦弱,混在一排膀大腰圓的兇扃徒中顯得有些弱不禁風。

     過了一會,青年人的視線開始漫無目的的四下遊扃動,最後定在了百十米開外的某個高處。

    那明顯是一個崗樓,崗位上的正虎視眈眈地看着他們這幫新來的“客人”,锃亮的槍扃支在陽光下閃着威嚴的寒光。

     青年人似乎被那寒光刺痛心尖,禁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囚扃車的另一端,兩幫警扃察寒暄過後開始道别。

    随後武扃警們駕車離去,而獄扃警們則來到了囚犯們的面前。

     站在中間位置的那個獄扃警顯然是這三人中的頭頭。

    他大約三十五六的年紀,個子不算高,但身材挺拔,洋溢着一種精幹之氣。

    從相貌上來說,他談不上帥氣,但也絕不難看,而他的一雙眼睛則會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那是一對标準的虎目,眼球明亮有神,眼角則在外側向兩邊吊起,透出威嚴且敏銳的氣勢。

    現在他正用這雙眼睛掃視着衆人,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再兇扃惡的囚犯也免不了要低下頭去,不敢和他對視。

     這樣的效果令他非常滿意,于是他淡淡地說了句:“排好隊,跟着我走。

    ”言畢,便當先邁開了步伐。

    他的兩個手下則自動散在兩側,監扃視着囚犯們的行動。

     沒有人敢造次,八個囚犯排得整整齊齊,跟着獄扃警們向大樓内走去。

    大樓的入口位于東南角上,攔着一道鐵制的推拉門。

    走過這道推拉門,又在狹窄的走道内拐了兩個彎,這才算真正進入了樓内,而這裡竟有了一種霍然開朗的感覺。

     衆人面前出現了一個狹長的大廳,面積大概像是三個籃球場豎着排在了一起。

    樓内的監扃室則圍着大廳修建,共計有五層,每一層監扃室外都有一圈走廊或是陽台。

     叫陽台也許并不合适,因為這些“陽台”完全密封在大樓内部,即便是一年到頭也見不到星許陽光。

     大廳一樓正東向的牆上挂着一個電子鐘,時間顯示是下午的十六點二十五分,此刻室外應該還是陽光普照的明亮世界,但這幢樓内感覺已經和夜晚無異,必須靠一盞盞日光燈來維持室内的亮度。

     一張張面龐出現在監扃室門口,透過鐵栅欄向外張望着。

    這些人都是重監扃區的常住客,而樓下的“新人”此刻則成了他們眼中的西洋景。

    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起哄,還有人則“一二一”地幫着新人們喊着前進的口令。

     眼鏡男看着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腳步不受控扃制地慢了下來。

     “安靜!”帶隊的獄扃警大喊了一聲,待喧嘩平息之後,他指揮着新人們在大廳中間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