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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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

    而現在,涵妮是那樣深的嵌進了他的靈魂和生命,他隻有在涵妮的影子裡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

    ”他勉強的說。

     “我了解,”翠薇很快的說,深深的看着他:“涵妮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是嗎?不止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經死了,總覺得她還活着,還活在我們的身邊。

    ”她的眼睛裡閃着光采,有份令人感動的溫柔。

    “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雲樓啞然失笑的問,用手拂去了翠薇額前的短發,然後他驚覺的說:“你的頭發濕了,去擦擦幹吧,當心受涼。

    ” “沒關系,”翠薇滿不在乎的說:“我倒是想要一杯開水。

    ” “開水?”雲樓歉然的說:“我來燒一點吧!” “算了,我來燒。

    ”翠薇說,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樣生活的!她在室内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顔料和畫布中間找到了一個髒兮兮的電開水壺,壺蓋上又是灰塵又是顔料。

    她拿去洗幹淨了,灌滿水,拿到屋裡的電插頭上插了起來。

    環視着室内,她笑着說:“這幺髒,這幺亂,虧你能生活!” 出于本能,她開始整理起這間零亂的房間來,床上堆滿了髒衣服和棉被,她折疊着,清理着,把地上的廢紙和破報紙都收集起來,丢進字紙簍。

    雲樓看着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使男性安适。

     “再過幾天,就是耶誕節了。

    ”翠薇一邊收拾一邊泛泛的說着。

     “唔。

    ”雲樓應了一聲。

     “記得去年你幫我布置耶誕舞會的事嗎?今年還有沒有情緒?姨媽說,假若我們高興,她可以把客廳借給我們,讓我們好好的玩一玩。

    怎樣?你可以請你學校裡的同學,男的女的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瘋的,拉了來,我們開一個盛大的舞會,好不好?” 雲樓沉思着沒有說話。

     “怎樣呢?雲樓?姨媽說,因為涵妮的緣故,家裡從沒有聽過年輕人熱鬧的玩樂聲,她希望讓家裡的空氣也變化一下。

    假若你同意,我們就到姨媽家去商量商量。

    ” 雲樓凝視着翠薇。

     “這是你來的目的?”他問。

     “噢,雲樓!”翠薇抛掉了手中的掃帚,直視着雲樓,突然被觸怒了,她瞪着眼睛,率直的說:“是的,這是我來的目的!别以為姨媽真想聽年輕人的笑聲,她是為了你,千方百計的想為你安排,想讓你振作,讓你快樂起來!你不要一直陰陽怪氣的,好象别人欠了你債!姨媽和姨父待你都沒話可說了,姨媽愛屋及烏,涵妮既去,她願意你重獲快樂,世界上還有比姨媽更好的人嗎?而你搬出來,躲着楊家,好象大家都對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有道理沒有?” “翠薇,”雲樓瞪着她,帶着份苦惱的無奈。

    “别連珠炮似的說個沒完,你不懂,你不懂我那份心情,我但願我快樂得起來,我但願我能和年輕人一起瘋,一起玩,一起樂!可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環室四顧,他的神态是奇異的,眼睛裡燃燒着熾烈的熱情。

    “我甯願待在這屋裡,不是我一個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 翠薇驚異的看着他,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一會兒,她才錯愕的說:“你何必自己騙自己呢?這屋裡隻有涵妮的畫像而已!你不能永遠伴着涵妮的畫像生活呀!” “不止是畫像!還有涵妮本人!”雲樓魯莽的喊,帶着幾分怒氣。

    “她還活着,别說她死了,她活着,最起碼,她活在我的心裡,活在我的四周,剛剛你來以前,我還看見她站在我的窗外。

    ” “你瘋了!”翠薇嚷着說:“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還敲了你的窗子,什幺涵妮?你不要永遠拒絕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實,我看,你簡直要去看看心理科醫生了!” “你少管我吧!”雲樓不快的說:“讓我過我自己的日子,我高興怎幺想就怎幺想!” 翠薇結舌了,半晌,她才走到雲樓身邊,熱心的望着他,急切的說:“可是,你在逃避現實呀!你這樣會把自己弄出神經病來的!何苦呢?涵妮已經死了,你為什幺要陪葬進去呢?理智一點吧,雲樓,接受姨媽和姨父的好意,我們來過一個熱熱鬧鬧的耶誕節,說不定,你在耶誕節裡會有什幺奇遇呢!” “哼!”雲樓冷笑了一聲。

    “奇遇?除非是涵妮複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着翠薇說:“是嗎?或者涵妮根本沒死,你姨媽把她藏起來了,現在,想要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讓她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是嗎?” “你真正是瘋了!”翠薇廢然的叫。

     “那幺,還可能有什幺奇遇呢?”雲樓無精打采的說。

    看到翠薇那滿臉失望的、難過的神情,他已有些于心不忍了。

    振作了一下,他凝視着翠薇,用鄭重的,嚴肅的,誠懇的語氣說:“我告訴你,翠薇,并不是我不識好歹,也不是我執迷不悟,隻是……隻是因為我忘不了涵妮,我實在忘不了她。

    我也用過種種辦法,我酗酒,我玩樂,但是我還是忘不了涵妮。

    舞會啦,耶誕節啦,對我都是沒有意義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眼睛模糊而朦胧。

    “不要勸我,不要說服我,翠薇。

    說不定有一天我自己會從這繭裡解脫出來,說不定會有那幺一天,但,不是現在。

    你回去告訴楊伯伯楊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們,讓他們不要為我操心,也不要為我安排什幺,我是──”他頓了頓,眼裡有一層霧氣,聲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動的。

    “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 翠薇注視着他,他的神态,他的語氣,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動了,深深的感動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發熱而濕潤,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獲得這樣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于是,她想起涵妮常為雲樓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幾句:“……遭獵網将我捕,甯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

    ” 涵妮,你應該無苦了,隻是,别人卻如何承受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雲樓,”她酸澀的微笑着。

    “我懂得你了,我會去告訴姨媽,但願……”她停了停,但願什幺呢?“但願涵妮能為你而複活!” “但願!”雲樓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澀,更凄苦,更無奈。

     然後,他驚跳了起來,嚷着說:“開水都要滾幹了!” 真的,那電壺裡的水正不住的從壺蓋及壺嘴裡沖出來,發出嗤嗤的響聲。

    翠薇驚喊了一聲,跑過去拔掉插頭,壺裡的水已經所剩無幾了。

    她掉過頭來看看雲樓,兩人都莫名所以的微笑了。

     雲樓在熱鬧的衡陽路走着,不住的打量着身邊那些五花八門的櫥窗,今晚答應去楊家,好久沒去了,總應該買一點東西帶去。

    可是,那些商店櫥窗看得他眼花撩亂,買什幺呢? 吃的?穿的?用的?對了,還是買兩罐咖啡吧,許久沒有嘗過雅筠煮的咖啡了。

     走進一家大的食品店,店中擠滿了人,幾個店員手忙腳亂的應付着顧客,真不知道台北怎幺有這樣多的人。

    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沒有店員來理他,他不耐的喊着:“喂喂!兩罐咖啡!” “就來就來!”一個店員匆忙的應着,從他身邊掠過去,給另外一個女顧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煩躁的東張西望着,買東西是他最不耐煩的事。

    前面那個買巧克力糖的女顧客正背對着他站着,穿着件黑絲絨的旗袍,同色的小外套,頭發盤在頭頂上,梳成滿好看的發髻,露出修長的後頸。

    雲樓下意識的打量着她的背影,以一種藝術家的眼光衡量着那苗條的、纖□E合度的身材,模糊的想着,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身段同樣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給我包紮得漂亮一點!”前面那女人說着,聲音清脆悅耳。

    “是的,小姐。

    ” 店員把包好的巧克力糖遞給了那個女郎,同時,那女郎回過身子來,無意識的浏覽着架子上的罐頭食品,雲樓猛的一怔,好熟悉的一張臉!接着,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動也不能動了!呆站在那兒,他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望着前面。

     那女郎已握着包好的巧克力糖,走出去了。

    店員對他走過來:“先生,你要什幺?” 他仍然呆愣愣的站着,在這一瞬間,他沒有思想,沒有意識,也沒有感覺,仿佛整個人都化成了虛無,整個世界都已消失,整個宇宙都已變色。

     “喂喂!先生,你到底要什幺?”那店員不耐煩的喊,詫異的望着他。

     雲樓猛的醒悟了過來,立即,像箭一般,他推開了店員,對門外直射了出去,跑到大街上,他左右看着,那穿黑衣服的女郎正向成都路的方向走去,她那華麗的服裝和優美的身段在人群中是醒目的。

    他奔過去,忘形的,慌張的,顫栗的喊:“涵妮!涵妮!涵妮!” 他喊得那樣響,那樣帶着靈魂深處的顫栗,許多行人都回過頭來,詫異的望着他。

    那女郎也回過頭來了,他瞪視着,覺得自己的呼吸停止,整個胸腔都收縮了起來,手腳冰冷,而身子搖搖欲墜。

    他怕自己會昏倒,在這一刻,他絕不能暈倒,但是,他的心跳得那幺猛烈,猛烈得仿佛馬上就會跳出胸腔來,他喘不過氣來,他拚命想喊,但是喉嚨仿佛被壓縮着,扼緊着,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一個路人扶住了他,熱心的問:“先生,你怎幺了?” 那黑衣服的女郎帶着股好奇,卻帶着更多的漠然看了他一眼,就重新轉過身子。

    自顧自的走向成都路去了。

    雲樓渾身一震,感到心上有陣尖銳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