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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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靜靜的,動也不動的看着他。

     好一會兒,她隻是站在那裡,然後,她更近的移向床前。

    緻文仰躺着,面色如蠟,颞骨高聳,頭發稀稀落落的,似乎已脫去大半,眼睛緊阖着……整個面部,隻像一具屍體,一具僵硬而無知的屍體,一具醜陋的屍體。

    他渾身還插滿了管子,那些維持生命的必需品,就藉這些管子流進他的體内。

    另外,還有些生命的渣滓,要藉這些管子排出體外。

    他的雙手,靜靜的垂在身體兩邊,那手臂上找不出肌肉,隻是一層枯黃的皮,包着兩支木柴,那手指佝偻着……使初蕾聯想到老鷹的腳爪。

    室内好安靜,好安靜,雖然有五個人,卻幾乎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

    緻秀并沒有看緻文,她每日照顧緻文,對他的情況狀态已十分熟悉。

    她隻是看着初蕾,她看不出她的思想,也看不出她的感覺。

    她那小小的,莊嚴的臉龐上,仍然是一片甯靜與堅決。

    “好,緻文,我總算看到你了!”她忽然開了口,聲音鎮靜而安詳,甚至,還有着喜悅的味道。

    她再往前跨一步,為了接近緻文的頭,她在那床前跪了下來。

    她又說:“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你知道,你跟我開了一個大玩笑,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還好,你活着,隻要你活着,我就要告訴你好多好多話!”梁太太不自禁往前邁了一步,想要阻止這徒勞的述說。

    緻秀伸手拉住了梁太太,悄聲說: “你讓她說,她已經憋了太久了。

    ” 初蕾伸出手去,輕輕的撫摸了一下緻文的面頰,就像在撫摸一個熟睡的孩子。

    她凝視着他,又開始說: “緻文,你實在很壞!你壞極了!我現在回憶起來,仍然不能不怪你,不能不怨你!你想想看,從我認識你和緻中以來,我和緻中又瘋又鬧,又玩又笑,我和你呢?我所有的知心話都對你說,我考壞了會來告訴你,我委屈了會來告訴你,我高興了也會來告訴你。

    緻文,你知道我是半個孩子,我始終沒有很成熟,我分不出愛情跟友情的區分,我分不出自己是愛你還是愛緻中。

    但是,緻文,你該了解的,你該體會出,我和你,是在做心靈的交通,我和緻中,是在做兒童的遊戲!但是,你那該死的士大夫觀念,你那該死的道德觀念,你那該死的謙讓和你那該死的自卑感,你遲遲不發動攻勢,竟使我倒向了緻中的懷裡。

    ”她停了停,喘口氣,她又說: “今天緻中也在這兒,你母親你妹妹都在這兒,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挖自我的心靈深處,我要讓他們都聽見,都了解我在說什麼。

    ”她又頓了頓。

    “緻文,或者,我不該怪你,不該責備你,不該埋怨你!原諒我,緻文,我的老毛病又發了,我總是要把自己的錯誤,去推卸責任,遷怒于人。

    不不,我不能怪你!要怪,都怪我自己。

    這些年來,你并非沒有表示,但是,你太含蓄了,你太謙和了,你使我誤認為你隻是個哥哥,而沒想到你會是我的愛人!你知道我什麼時候才開始醒悟的?就是那個早上,去杜家的早上,我打電話叫你來,那時,我就是要告訴你,我錯了!我懂得你了!我了解你了!而且,我也了解我自己了!我知道這一年來都是錯誤,我所深愛的,實在不是緻中,而是你!” 她的頭輕仆在床沿上,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她有片刻的沉默,然後,她又毅然的擡起頭來: “記得你躲到山上去寫論文的那段日子嗎?我每天和緻中混在一起。

    但是,我那麼想你,發瘋似的想你,你母親可以作證,我是天天在等待你的歸來,不過,我那麼糊塗,那麼懵懂,那麼孩子氣,我并不知道這種期待的情懷就是愛情!沒有人教過我什麼叫愛情,記得你從山上回來的那天嗎?在雨果,我看到你就快活得要發瘋了!我告訴你我和緻中的距離,我告訴你我心中的感覺,我告訴你我是一條鲸魚……而你,你這個傻瓜,你怎麼不會像你信裡面所寫的,對我說一句:‘我就是你的海洋,投向我!’你記得你當時說了些什麼嗎?你說了一連串緻中的優點,要我對緻中不要灰心,甚至于,你說:‘你放心,我去幫你把沙漠變成海洋!’哦!緻文!你是傻瓜,你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我是不懂愛情,你卻連表示愛情都不會嗎?”有兩滴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