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篇 第十二章 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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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爺睡得不太安穩,似乎夢裡也在擔心着什麼,眉頭時不時會皺一下,臉上也常有痛苦掠過。

     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他,第一次這麼毫無顧忌地打量他,他也是第一次完全沒有掩飾自己,沒有用春風般的微笑去遮掩其他表情。

     我俯在他枕旁,輕聲地哼着一首牧歌: ……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樹蔭底下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 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 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 九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人睡得安穩起來。

    我反複地哼唱着歌謠,眼中慢慢浮出了淚花。

    這是一首在匈奴牧民中廣泛傳唱的歌謠,講述了貴族小姐伊珠和奴隸巴雅爾的愛情故事。

    小時候,曾看到於單的母親阏氏聽到這首歌時,怔怔發呆,眼中隐隐有淚。

    當年一直沒有聽懂,怎麼先是伊珠在高粱地裡望巴雅爾的背影,後來又變成了巴雅爾在高粱地裡望她的背影呢? 感覺有手輕拂着我的臉頰,立即清醒過來。

    不知道何時迷糊了過去,頭正好側靠在榻上,此時九爺側身而睡,恰與我臉臉相對,彼此呼吸可聞。

    他的五個指頭從我的額頭慢慢滑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颌,似乎在記憶着,留戀着,镌刻着;他的眼睛深邃幽暗,裡面竟似天裂地陷,彙聚着五湖四海的不甘後悔,八荒六合的傷痛悲哀。

     我被他的眼睛所惑,心神震蕩。

    他總是淡定的、從容的,再多的悲傷到了臉上也隻化作一個微笑。

    他漆黑瞳孔中兩個小小的自己,一臉的驚慌無措、恐懼害怕,卻又倔犟地緊抿着唇角。

     他緩緩收回了手,忽地笑起來,又是那個暖如春風的微笑。

    風斂雲退,海天清闊,卻再也看不清眼睛深處的東西。

    他強撐着身子往榻裡挪了挪,示意我躺到他身旁。

    我的動作先于我的思考,在我想清楚前,人已經躺在了榻上。

     兩人中間隔着一掌的距離,默默無語地躺着。

    好一會後,他笑看着我道:“把你先前唱的歌再給我唱一遍。

    ” 我木木地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歌聲完了很久,兩人還是一動不動地躺着。

    他的聲音輕到幾乎不可聞:“巴雅爾怎麼能那麼笨,他為什麼從沒有回過頭去看伊珠呢?他為什麼總是讓伊珠去猜測他的心思?他為什麼不把心事告訴伊珠呢?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還聰明,卻不懂伊珠根本不會嫌棄他的出身,也不會害怕跟着他受苦。

    ” 我因為下意識地認為他不懂匈奴語才放心大膽地唱這首歌,卻忘記了他的博學;也忘記了匈奴帝國強盛時,西域諸國都臣服于匈奴,匈奴話在西域各國很流行,驚慌下問了句傻話:“你懂匈奴話?你知道牧歌傳唱的巴雅爾和伊珠的故事?” 他半吟半唱:“雲朵追着月亮,巴雅爾伴着伊珠,草原上的一萬隻夜莺也唱不完他們的歡樂!”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着我,“巴雅爾雖然辜負過伊珠,但歌謠唱到他們最終還是快樂幸福地在一起了,你相信歌聲所唱的嗎?” 我不去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說道:“我要走了。

    ” 他轉過了頭不看我,輕聲道:“我真想永遠不醒來,這樣你就能留在這裡陪我,可你會焦急和傷心。

    ” 我剛才唱歌時忍着的淚水突然就湧了出來,忙跳下榻,背着身子,把眼淚抹去,“你好好養身子,我有空時再來看你。

    ”說完就想走,他卻猛地抓住我的手,一字字慢慢地問:“玉兒,告訴我!你心裡更在乎誰?不要考慮什麼諾言,什麼都不考慮的情形下,你會想誰更多一些?你願意和誰在一起?” 我緊咬着下唇,想要抽手,他卻不放,又把剛才的問題慢慢地重複了一遍,我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身子不停地抖着。

     他見我如此,眼中心疼憐惜加不舍,各種感情夾雜一起,一下松開了手,“你去吧!” 我不敢回頭,飛一般地跑出了屋子。

    迎着冷風,奔跑在夜色中,心卻依舊不能平複。

    這樣子如何見去病?他若沒醒還好,若醒來,以他的精明豈看不透我的強顔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