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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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輕快一如沙漠中的夜風,瞬間已是千裡,不過是一次受傷後的休息,草原上的草兒已經枯萎了三次,胡楊林的葉子黃了三次。

    三年多時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随着狼群,從漠北流浪到漠南,又從漠南回到漠北。

    打鬧嬉戲中,我似乎從未離開過狼群,與阿爹在一起的六年似乎已湮沒在黃沙下,可惜……隻是似乎。

     沉沉黑夜,萬籁俱靜。

    篝火旁,我和狼兄一坐一卧,他已酣睡,我卻無半絲睡意。

    白日我再次看到匈奴軍隊,三年中的第一次,措手不及間隆隆馬蹄聲驚醒了塵封多年的過去。

     九年前,西域。

     一個人躺在沙漠中,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也盯着我。

    有蜥蜴從他臉上爬過,他一動不動。

    我好奇地用爪子輕拍了拍他的臉頰,他依舊沒有動,但微不可見地扯了下嘴角,好像在笑。

     我從太陽正中研究到太陽西落,終于明白他為什麼躺着不動,他快要渴死了。

     直到現在我依舊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救他,為什麼把自己很費力很費力捉住的小懸羊給了他,為什麼莫名其妙地給自己找了個阿爹!難道隻因為他的眼睛裡有一些我似乎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覺?飲過鮮血的他,恢複體力的他,做了據說人類常做的事情——恩将仇報。

    他用繩子套住了我,把我帶離了狼群生活的戈壁荒漠,帶進了人群居住的帳篷。

     他喝了小懸羊的鮮血,可是他卻不準我再飲鮮血、吃生肉。

    他強迫我學他直立行走,強迫我學他說話,還非要我叫他“阿爹”,為此我沒少和他打架,他卻一無畏懼。

    每一次的打架都是我落荒而逃,他又把我捉回去。

     折磨、苦難、煎熬,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如此對我,他為什麼非要我做人?做狼不好嗎?他對我說,我本就是人,不是狼,所以隻能做人。

    當我開始學寫字時,我想明白了幾分自己的身世:我是一個被人抛棄或者遺失的孩子,狼群收養了我,把我變成了小狼,可他又要把我變回人。

     “不梳了!”我大叫着扔掉梳子,四處尋東西出氣。

    折騰得我胳膊都酸了,居然還沒有編好一條辮子,本來興沖沖地想在湖邊看自己梳好辮子的美麗樣子,卻不料越梳越亂,現在隻有一肚子氣。

     天高雲淡,風和日麗,隻有一隻半大不小的牛在湖邊飲水。

    我鼓着腮幫子看了會兒黑牛,偷偷跑到它身後,照它屁股上飛起一腳,想把它趕進湖中。

    牛“哞”地叫了一聲,身子紋絲不動,我不甘心地又跳起給了它一腳,它尾巴一甩,扭身瞪着我。

    我忽然明白事情有點不妙,找錯出氣對象了。

    應該欺軟不欺硬,這頭牛是塊石頭,我才是那個雞蛋。

     我決定先發制牛,弓着腰猛然發出了一聲狼嘯,希望能憑借狼的威勢把它吓跑。

    往常我如此做時,聽到的馬兒羊兒莫不腿軟奔逃,可它居然是“哞”地一聲長叫,把角對準了我。

    在它噴着熱氣、刨蹄子的刹那,我一個回身,“嗷嗷”慘叫着開始奔跑。

    我終于明白為什麼罵固執蠢笨的人時會用“牛脾氣”了。

     狼和牛究竟誰跑得快?我邊“啊啊”叫着,邊琢磨着這個問題。

    等我屁股堪堪從牛角上滑過時,我摸着發疼的屁股,再沒有空胡思亂想,專心地為保命而跑。

     左面,急轉彎,右面,再急轉彎,左面…… “牛大哥,我錯了,你别追我了,我再不敢踢你,我以後隻欺負羊。

    ”我已經累得快要撲倒在地上,這隻牛卻蹄音不變,“得得”地想要我的命。

     “臭牛,我警告你,别看現在就我一隻狼,我可是有很多同伴的,等我找到同伴,我們會吃了你的。

    ”蹄音不變,威脅沒有奏效,我隻能哭喪着臉繼續跑。

     我大喘着氣,斷斷續續地道:“你傷……了我,我……我……我阿爹會把你煮着吃了的,别再追……追……我了。

    ” 話剛說完,似乎真起了作用,遠處并肩而行的兩個人,有一個是阿爹。

    我大叫着奔過去,阿爹大概第一次看我對他如此熱情,隔着老遠就大張雙手撲向他懷中。

    他腦子一熱,竟然不辨原因,隻趕着走了幾步半屈着身子抱我,等他留意到我身後的牛時,急着想閃避卻有些遲了。

    他身旁的男子箭步攔在了阿爹身前,面對牛而站。

     我大瞪着雙眼,看着牛直直沖向他,眼看着牛角就要觸碰到他,電光火石間,他雙手同出,握住了牛的兩隻角,黑牛憤怒地用力向前,蹄子踏得地上草碎塵飛,他卻紋絲不動。

    我看得目瞪口呆,腦子裡唯一冒出的話是:如果他是狼,肯定是我們的狼王。

     阿爹抱着我避開幾步,笑贊道:“常聞人贊王爺是匈奴中的第一勇士,果然名不虛傳。

    ”那個少年側頭笑道:“一點蠻力而已,所能降服的不過是一頭小蠻牛,哪裡能和先生的學識比?” 阿爹看我掙紮着要下地,放了我下去:“我所懂的不過是書上的死道理,王爺早已經從世事中領會。

    ” 我走到少年身旁,照着牛腿就是一腳:“讓你追我!還追不追?追不追?踢你兩腳,竟然敢追得我差點跑死。

    ” 本來已經被少年馴服了幾分的牛忽然蠻勁又起,搖頭擺尾地掙紮着。

    阿爹一把拽回我,對男子抱歉地說:“這是小女,性格有些刁蠻,給王爺添麻煩了。

    ”又扭頭對我道,“快些給王爺行禮問安。

    ” 我立着未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彼時的我還不懂如何去欣賞人的美醜,可那樣的英俊卻是一眼就可以體會到的。

    我癡看了他半晌,叫道:“你長得真好看,你是匈奴人中最好看的男人嗎?不過於單也很好看,不知道等他長得和你一樣高時,有沒有你好看。

    ” 他輕咳兩聲,欲笑未笑地看了阿爹一眼,扭轉頭專心馴服小牛。

    阿爹面色尴尬地捂住我嘴巴:“王爺見諒,都是臣管教不當。

    ” 黑牛戾氣漸消,他謹慎地松開手放黑牛離去,轉身看見阿爹一手捂着我嘴,一手反扭着我的兩隻胳膊,而我正對阿爹又踢又踹。

     他頗為同情地看着阿爹道:“這可比馴服一條蠻牛要費心血。

    ” 把我和蠻牛比?我百忙之中還是抽空瞪了他一眼。

    他微怔一下,搖頭笑起來,對阿爹道:“太傅既然有事纏身,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