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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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理由感到膽怯。

     房裡果然有人。

     不僅有那個奇異的少年,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

     程四娘居然還能微笑,說話的聲音居然還很平靜:“勞兩位久等了,真是失禮得很。

    ” 風車兒居然也還是那麼溫文爾雅,就好像昨晚他一點壞事也沒做:“在下來得魯莽,還請前輩原諒。

    昨晚匆忙得很,居然忘了将賤名告訴前輩。

    在下姓葉,草字晴亭,這位是家姊葉晴雪。

    雪姐,這位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蘇前輩,昔年名滿江南的高郵六枝花中的‘俏妮子’蘇俏。

    ’” 楚叛兒吃驚得差點沒從屋檐上掉下去。

     這個程四娘,居然會是高郵六枝花中的人物? 楚叛兒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聽說過許多有關“高郵六枝花”的傳奇故事。

    他知道那是六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浪女結成的一個組織,她們都有悲慘的過去,也都有悲慘的結局。

     但她們那幾年的确活得很開心很灑脫很光棍很讓許多人生氣。

     當然也有許多人羨慕她們,而她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的确值得别人羨慕。

     畢竟,能像她們那樣灑脫地面對人生的女人,實在不多。

     但人不可能永遠灑脫,一如花不可能永遠鮮豔,歌不可能永不隕落。

     越是絢麗的生命,凋落時也就顯得越悲哀。

     高郵六枝花也是如此。

     楚叛兒在心裡歎息:“誰會想到,這個邊塞青樓的程四娘.這個愛吃‘童子雞’的程四娘,竟會是蘇俏呢?” 蘇俏怎麼會流落在這苦寒荒涼、戰亂不斷的地方呢? 楚叛兒聽老人說過,俏妮子一直随着風淡泊四處流浪.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行蹤。

    蘇俏既然在這裡落籍,風淡泊會不會也在這裡? 葉晴雪姐弟找蘇俏做什麼? ********* 武多餘也吃了一驚,但并非很吃驚。

     在榆林,隻有他知道程四娘的底細,他為此曾專程去過江南進行調查。

     他知道她不是盞省油的燈。

    所以他從江南回來後,就和程四娘訂下了君子協定——程四娘可以在榆林謀生,但不得從事任何對武家不利的活動,而且必須作為武家在城裡的一個“耳報神”。

     程四娘答應了。

    她也在江湖上打過無數個滾,她知道,一個人要從别人那裡獲得一些東西,就必須損失另一些東西。

     她獲得了謀生的許可,卻失去了自由。

     現在,葉晴雪姐弟突然間道出了程四娘的本來面目,随之而來的将會是什麼呢? 武多餘也在心裡歎了口氣——他的猜測如果沒有錯的話,葉晴雪姐弟是來找風淡泊的。

     可風淡泊如今在哪裡呢? 武多餘不知道,程四娘也不知道。

     那個在江湖上惹起軒然大波的年輕人風淡泊,現在該快四十歲了吧?四十歲的風淡泊,還有沒有風采可言呢? 這十幾年來,江湖朋友們已極少提起風淡泊、辛荑、華平和樂漫天這些名字,他們已是昨夜的星辰,是典故,是老人教訓後生小子們時偶爾提及的話題。

     而且,對十五年前蝙蝠塢一役的詳情,江湖上武林中一直沒人敢公開議論。

     那一役牽涉的人太多了,波及的名門大派也太多了。

     人們對于風淡泊,也都不願多加評論。

    即使後來萬柳山莊因柳紅橋病逝而銷聲匿迹,人們也還是對風淡泊這一名字感到無從置評。

     他的故事中所蘊含的,更多的是無奈是悲涼,而不是俠義,不是英雄氣概,不是沸騰的熱血。

     後生們再追問時,老人們就不肯多說了。

    甚至連對辛荑,老人們也僅含含糊糊以一個“魔女”的定義描述她,不願多談。

     并非僅僅因為這最個十分敏感的話題。

     有些問題,老人們也回答不了。

     也許沒人能回答。

     ********* 程四娘雖仍在微笑,但已笑得十分勉強。

    她張了張口,似乎想否認風車兒說的話,但她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葉晴雪并不吃驚。

    她早已知道程四娘是誰,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葉晴雪盈盈一禮,柔聲道:“賤妾葉晴雪,見過蘇前輩。

    舍弟年幼莽撞,不大懂事,昨晚多有失禮,請前輩萬勿怪罪。

    ” 程四娘淡淡一笑,顧自坐了下來,緩緩道:“我不怪他。

    ” 葉晴雪又斂衽道:“多謝。

    ” 程四娘輕輕歎了口氣。

     燭光映在她塗滿脂粉的臉上,映在她滿頭珠翠上,映在她華貴的貉皮大衣上,她就像是個寂寞的貴婦,冷漠,而且呆闆。

     惟有她飽含痛楚的眼睛裡那一閃即逝的深情的波光,才顯示出了她的底蘊,她多姿多彩的過去,她的真情。

     葉晴雪似乎已看癡了。

     程四娘自言自語似地喃喃道:“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怪他的。

    ” 葉晴亭微笑不語。

     葉晴雪定了定神,遲疑道:“對于那人的下落,還望前輩相示。

    ” 程四娘微歎道:“我真的不知道。

    十二年以前,我們就分手了。

    後來我一直住在這裡,哪裡也沒去過。

    ” 葉晴雪微笑道:“真的嗎?” 程四娘歎道:“你們既然尊我一聲‘前輩’,我總不能說假話騙你們這些晚輩。

    ” 她又歎了口氣,搖搖頭,苦笑道:“不過我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沒人肯相信真話,因為真話總是讓人失望。

    我想你們一定不相信我。

    ” 葉晴雪剛想開口,葉晴亭已接口道:“的确不相信。

    ” 程四娘沉默半晌,才喃喃道:“要怎樣你們才肯相信我呢?” 葉晴亭微笑道:“說出他在哪裡。

    ” 程四娘突然發怒了:“我要曉得他在哪裡,我早就去找他了!你以為我願意呆在這裡,你以為我喜歡做婊子?” 葉晴亭居然一點也不激動,還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 “你喜歡。

    ” 程四娘氣得渾身直哆嘯。

     葉晴亭慢吞吞地道:“妓女從良,并不是件很難的事。

    一個一無所長的妓女,也可以找個孤老過一輩子,更何況像你這樣本領通天的大人物呢?你還呆在榆林,你還在做婊子,隻能說明你願意,你喜歡。

    你做慣了。

    ” 程四娘哭了:“你就這麼說我?你就忍心這麼說我? 你、你這混蛋,你……” 恍懈間,淚眼中的葉晴亭幻成了當年的風淡泊。

    程四娘嚎陶大哭起來。

     誰罵她她都可以不在乎,可“他”不該罵她呀! 葉晴雪心裡充滿了歉疚,她想勸勸程四娘,卻被葉晴亭攔住了。

     葉晴亭冷冷道:“蘇前輩,這不是你賣弄風情的時候,我可不是你的老情人。

    ” 話音剛落,楚叛兒的大嗓門已在外面炸開了—— “小子,别太欺負人了!” 武多餘還想多聽一會兒,可楚叛兒已忍不住了。

     誰要欺負别人,楚叛兒就一定要欺負誰。

     這樣才公平——楚叛兒就是這麼想的。

     葉晴雪一愣神問,楚叛兒已推開窗戶,跳了進來。

     程四姐很吃驚。

    她不認識楚叛兒,她不知道這個打抱不平的小夥子是誰,為什麼要打抱不平。

     葉晴亭卻仍然很鎮定,他居然還沖楚叛兒拱了拱手:“這位首先沉不住氣的,想必就是楚兄了。

    伏在屋角的那位是哪位武兄?何不進來聊聊呢?” 這話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

     葉晴雪吃驚,是因為沒料到會有”那麼多人”偷聽。

    楚叛兒吃驚,卻是因為他發現這個錦衣美少年的聽覺居然好得出奇。

     武多餘吃驚的原因和楚叛兒的相同。

    程四娘吃驚的原因卻和葉晴雪相仿佛。

     一屋死寂。

     楚叛兒和葉晴亭一照面,兩個人的目光就撞出了火花。

     一個是滿臉怒咨、渾身殺氣的江湖英雄。

    一個則是儒雅彬彬、灑脫可喜的美少年。

    按理說在氣勢上絕對是楚叛兒占優,可實際上楚叛兒奠名其妙地覺得自己有點氣餒,不僅氣餒,還有點心虛。

     他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楚叛兒被這種感覺激怒了——他怎麼可能被一個孩子從氣勢上壓倒呢? 他是楚叛兒,是名動江湖的少俠,是反氣十足的好漢,他不該這樣。

     葉晴亭微笑道:“這半天雪姐一直在小弟耳邊念叨‘楚叛兒’這個名字,小弟也早在數年前就聽說過楚兄的事迹。

    在小弟心目中,楚兄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 楚叛兒冷冷道:“這個樣子是什麼樣子?” 葉晴雪插口道:“當然是……” 葉晴亭立即接口笑道:“當然是天不怕地不怕。

    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樣子。

    ” 這話聽起來很受用。

    楚叛兒的怒氣一下子消了不少,可一時之間又找不出什麼話來說。

     程四娘一直在悄悄端詳着楚叛兒,這時便含笑柔聲道: “楚少俠請坐。

    ” 武多餘一聲輕嗽,推門而入,似乎很驚訝似地看了看屋裡的幾個人,笑道:“真巧,又碰上各位了。

    ” 葉晴亭略一拱手,淡淡地道:“果然是位武兄。

    失敬,失敬。

    ” 武多餘笑道:“怎麼,葉少俠莫非早已算準武某也會來做客嗎?” 他轉向程四娘,微笑着歎了口氣,搖搖頭道:“四娘,你終究還是信不過武某。

    ” 程四娘勉強報以微笑:“我麻煩五爺的次數已夠多了,實在不好意思再給五爺添麻煩。

    ” 武多餘道:“這不是添麻煩。

    ” 他看看楚叛兒,又看着葉晴雪姐弟,正色道:“好吧,恰巧大家都在這裡,有什麼話,擺到桌面上來說。

    你們兩家究竟有什麼恩仇,我本不該管,但這裡是榆林,我們武家有保護程四娘的責任。

    ” 程四娘垂首不語,葉晴雪看着葉晴亭,葉晴亭則看着窗外,一臉若有所思似的微笑。

     武多餘的聲音變得低沉了:“武家不願被人指着鼻子罵地頭蛇,可更不願被人愚弄、被人羞辱。

    各位來榆林,武家深表歡迎。

    你好我好大家好,花花轎子人擡人,這是江湖上的規矩。

    可誰要是來搗鬼生事,興風作浪,那就是欺負我們武家無人了。

    ” 葉晴雪忍不住冷笑道:“那又怎樣?” 武多餘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