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且論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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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以危害他兄弟性命的一箭,心中不禁生起相惜之心,手腕一反,掌中長箫,已自點他“肩靈”、“玉曲”兩處穴道,一面微笑道: “小弟此刻先為黑兄止血,再——” 突地一聲大喊:“随我一退!”喊聲有如飛霄霹靂,旱地漢雷,淩空傳下。

     柳鶴亭毋庸回顧,便已知道是巨人大寶所發,反手插回那箫,一抄黑穿雲肋下,隻聽呼呼之聲,帳幕帶風,緩緩向山壁洞窟那邊退去,本緩疏落的身勢,此時又有如已風驟雨般射下。

     谷鬼怪笑道: “就是你們躲進山洞,難道你們還能躲上一年麼?”突地揮手大喝:“珍惜弓箭,靜等甕中捉鼈!” 冷笑一聲,本想反口相譏,但又覺不值,腳步緩緩後退,突聽戚氏兄弟大喊道: “小寶——驢子,我的小寶驢子呢?” 柳鶴亭心念動處,目光微轉,隻見方才和飲酒的那片山石上,酒菜仍在,帳幕扯起,亦自現出裡面的一些泥爐鍋盞,但除此外,不但那輛驢車及戚氏兄弟的愛犬小寶已在混亂之中走得不知去向,就連方才爛醉如泥,被巨人大寶擡走的項煌,此刻亦自蹤影不見! 隻聽戚氏兄弟喊過聲後,那翠鹦鹉又自吱吱叫道: “小寶……驢子……小寶驢子!” 吱地一聲,自陶如明肩頭飛起,見到疏疏落落射下的長箭,又吱地一聲,飛了回去:“小翠可憐……不要打我——” 柳鶴亭皺眉忖道: “禽獸之智,雖然遠遠低于人類,但其趨吉避兇之能,卻是與生俱來。

     何況那頭驢子與小寶,俱非凡獸,必已早就避開,倒是那位東宮太子項煌,爛醉如泥,不省人事,極為可慮! 隻見戚氏兄弟大叫大嚷地退人山洞,柳鶴亭卻仍在擔心着項煌的安危,突地一隻纖纖玉手,輕輕搭到他手腕上,一陣甜香飄飄渺渺,随風而來。

     一個嬌柔甜密的聲音,依依說道: “我們也進去吧!” 柳鶴亭茫然走入山洞,隻覺腕間一陣溫香,垂下頭去,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腕,陶純純一笑嬌聲道: “你在擔心項煌的安危是麼?” 柳鶴亭擡起頭來,望着她的眼波,良久,方自點了點頭。

     陶純純笑道: “剛剛他喝得爛醉的時候就被那巨人擡到驢車上去了!” 柳鶴亭長長透了透口氣!低聲問道: “那輛驢車呢?” 陶純純一笑,一掠鬓間亂發,又道: “驢車早已跑進了山洞,人家才不用你擔心呢?” 柳鶴亭面頰一紅,一時之間,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少女看來如此天真,但遇事卻又如此鎮靜,她始終無言,卻将身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似乎世間的一切事,都逃不過她的一雙明如秋水的眼波! 風聲頓寂,巨人大寶也已躬身人洞,躬身站在柳鶴亭面前,柳鶴亭愣了半晌,方自一笑,讓開道路,原來他直到此刻,還站在洞口,連黑穿雲何時走入身後坐下的都不知道。

     他轉身走入,卻見戚氏兄弟,一個挨着一個,貼壁而立,嘴裡還在喃喃地低聲念着:“小寶……” 柳鶴亭暗歎一聲,至此方知這兄弟四人雖然滑稽,玩世不恭,但卻俱是深情之人。

     四個白發而又殘廢的老人,憂愁地站在黯黑的山窟裡,慣有的嘻笑,此刻已全都無影無蹤,卻隻不過為了一個隻狗和驢子而已。

     多情的人,永遠無法經常掩飾自己的情感,因為多情人隐藏情感,遠遠要比無情人隐藏冷酷困難的多。

     一時之間,柳鶴亭心中又百感頓生,緩緩走到戚氏兄弟身前,想說幾句安慰的話。

     突聽一陣清脆的鈴聲自窟内傳出。

     戚氏兄弟齊的一聲歡呼,隻見叮當聲中,驢車緩慢走出。

     驢肩之上,汪汪一聲,跳了下來,唿地跳到戚大器懷裡。

     那憂郁的老人,立方又眉開眼笑地笑了起來,窟中也立時充滿了他們的歡樂的笑聲,柳鶴亭眼廉微眨轉過頭去。

     陶純純向他輕輕笑道: “你擔心的人,不是就在那車上麼?” 柳鶴亭微微一笑卻見黑穿雲瞑目盤膝坐在地上,這滿洞笑聲,似乎沒有一絲一縷能傳人他的耳鼓。

     這山窟不但極為深遂,而且越到後面越見寬闊,十數丈後,窟勢一曲,漸漸隐入柳鶴亭目力之外。

     陶純純笑道: “這裡面像是别有洞天,你想不想進去看看?” 柳鶴亭垂目望了望黑穿雲一眼,目光再回到她身上,又轉回洞外,在這滿洞的歡笑聲中,他越發不忍見到黑穿雲痛苦與憂郁。

     突然,他覺得很羨慕戚氏兄弟,因為他們的情感,竟是如此單純、直率! 他愣了半晌,方自想起自己還未回答陶純純的話,突地唿唿數聲,自洞外襲來,他大驚轉身,鐵掌揮動,掌風虎虎,當頭射入的兩支怒箭,被他鐵掌一揮,斜射而出,铮地一聲,彈到兩邊的山石之上! 接着又是三箭并排射來。

     柳鶴亭鐵掌再揮,反腕一抄,抄住了一支弩箭,卻将另兩支弩箭揮退,手腕一抖,烏光點點,便又将第六、七兩支弩箭又點落地上! 隻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自後傳來,巨人大寶腰身半曲,雙手其張,分持帳蓬兩角,大步走來。

     走到洞口,将帳蓬往洞口一蓋,噗,噗幾響,數支弩箭,都射到帳蓬上。

     洞内頓時越發黝黯,巨人大寶回身一笑,緩緩走入洞後。

     洞是一連串“噗,噗”之聲,有如雨打芭蕉。

     柳鶴亭方自暗中贊歎這巨人心思的靈巧。

     卻聽陶純純幽幽一歎,沉聲道: “這一下真的糟了!唉,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柳鶴亭不禁一愣,奇道: “什麼事糟了?” 語聲未了,又是“噗,噗”數聲,陶純純搖首輕歎道: “這洞中本無引火之物,這麼一來……唉!” 柳鶴亭心頭一凜,轉目望去,就在這霎眼間,洞口帳蓬已是一片通紅,隻聽靈屍谷鬼的怪笑聲,自洞外傳來:“燒呀!燒呀,看你們能躲到幾時!” 柳鶴亭劍眉一蹙,卻見戚大器手拍白犬,緩步而來,大笑道: “燒吧燒吧!看你們燒到何時!” 柳鶴亭暗歎一聲,隻怪這兄弟四人直到此時此刻,還有心笑得出來,那知陶純純亦自輕笑道: “這地方是不是地方極大!” 戚大器笑道: “正是,正是,陶姑娘當真聰明的很,這洞裡地方之大,嘿嘿,就算他們燒上一年,也未必能燒得到底,反正他們也不敢沖進來,我們也更犯不着沖出去。

    ” 他雖然滑稽,言語多不及義,此話卻說得中肯已極,要知道方才柳鶴亭等人之所以未在巨人大寶的掩護下,沖上前去,一來固是因為對方人多,自己人寡,交手之下,勝負難料。

     再者卻因為自己與這班人本無仇怨,紛紛全出誤會,如果交手硬拚,豈非甚是不值。

     是以戚大器所用這“犯不着”三字,正是用得恰當已極。

     柳鶴亭凝注洞前火勢,心道: “你兄弟若是早将事情說明,此刻那有這般麻煩。

    ” 目光閃電般向戚大器一轉,但見他鶴發童顔,滿臉純真之色。

    不禁暗歎一聲,将口邊要沖處的話忍住,他生性本就寬豁平和,隻覺任何責備他人之言,都難以出口。

     默然轉身,走到黑穿雲面前,恭身一揖,緩緩道: “黑兄傷勢,可覺好些了麼?唉!隻可惜身上未備刀劍之藥,再過半個時辰,等黑兄創口凝固,小弟便為兄台解開穴道,此刻還是請到洞内靜養為是。

    ” 緩緩俯下頭去,查看他肩頭傷勢。

     那知黑穿雲突地冷哼一聲道: “在下傷勢不妨事的,不勞閣下費心!” 話意雖然客客氣氣,語氣卻冷冰冰。

     柳鶴亭微微一愣,退後半步,隻見黑穿雲雙腳一挺,長身而起緩緩道: “在下即已被閣下所瞄,一切行事,但憑閣下吩咐,閣下要叫我到内去,在下這就去了!” 目光低垂,望也不望柳鶴亭一眼,緩步向洞内走去。

     柳鶴亭面壁而立,隻見山壁平滑如鏡,洞前的火光,映出一個發愣的影子,久久都不知動彈一下。

     他真誠待人,此番善意被當做惡意,心中但覺委屈難言,緩緩合上眼廉,吐出一口長氣,再次睜開眼來,山壁上卻多了一條白色的影子! 他微微聞到那飄渺發香,他依稀看到那剪水雙瞳,身前的火熱愈大,這一雙眼波就更加明亮。

    他想轉身,又想回頭,但卻隻是默默垂下目光,隻聽陶純純說道: “你心裡覺得難受麼?” 他嘴唇掀動一下,嘴角微一揚,算做微笑,緩緩回答道:“還好……有一些!” 陶純純秋波一轉,輕輕又道: “你若是對别人壞些,是不是就不會時常生出這種難受了呢!” 柳鶴亭愣了一愣,擡起頭來,思索良久,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話,默默轉身,隻見她嬌靥如花,眼前如水,秀發披肩,自然而然地帶着一種純潔嬌美的神态。

     不自覺地擡起手來,但半途卻又放下,長歎一聲,說道: “我們也該到洞裡去了吧!” 目光轉處,才知道此刻洞中除自己兩人之外,已别無他人,急地回身,匆匆走了幾步,但腳步越走越緩,隻覺自己心裡似乎有個聲音在問自己:“你若對别人壞些,是不是就不會時常生出這種難受呢?” 這問題問的次數越多,就越發不知回答。

     他無法了解怎地回答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竟會這般困難,于是他頓住腳步,回首道: “你問我的話,我不會回答!” 語聲一頓,目光中突地閃過一絲光芒:“也許以後我會知道它的答案,到那時我再告訴你吧!” 陶純純的一支纖纖玉手,始終停在她鬓邊如雲的秀發,似乎也許思索着什麼,前行兩步,秋波微轉,嫣然笑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停下腳步,站到柳鶴亭身側,柳眉輕颦,仰首緩緩道: “這世界上有許多善人,有許多惡人,有許多惡人向善,也有許多善人變惡,更有許多人善善惡惡,時善時惡,你說他們是不是就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呢?” 柳鶴亭腳步移動,垂首走了數步,嘴角突地泛起淡淡一絲笑容,回道: “有些問題的答案,并非一定要親自做過才會知道的,看看别人的榜樣,也就知道了,你說是麼?” 陶純純嫣然一笑,垂下玉手,若是柳鶴亭能以了解女子的主意,常會在心意之中從一雙玉手的動作上表露,那麼他就可以發覺,隐藏在她平靜的面容後的心境是多麼雜亂。

     火勢越大,“靈屍”谷鬼的笑聲,仍不時從洞外傳來,洞口兩側的山哪,已被煙火熏得一片黝黑。

     柳鶴亭緩步而行,不時回首,卻不知是在察看洞口火勢,抑或是在端詳陶純純的嬌靥。

     陶純純蓮步細碎,默默垂首,也不知是在想着心事,抑可是不敢接觸柳鶴亭那一雙滿含深情的目光! 隻見火勢向左一曲,光線越發黝黯,洞内隐隐有戚氏兄弟開心地笑聲傳來,與洞外“靈屍”陰森,冷酷的笑聲相合,在這黝暗的古洞裡,閃動的火花中,聽到這般笑聲,讓人幾乎不知自己的遭遇,究竟是真?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