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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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如茵,似有話說。

    如茵會意,流着淚哽咽道:“娘!你放心罷!我會好好教導宗岩念書,将來給吳家,給子霖和您老人家争氣的!” 老太太面露微笑地點了點頭,指了指大哥和子霖的幾個姐姐,又指了指如茵母子,仿佛依舊不放心的樣子。

     大哥子霈和子霖的幾個姐姐全都流着淚說:“娘!你放心罷!有我們大家吃的一口,就不會少了俺弟妹和俺侄兒的一口!” 老太太這才微微一笑,終于放心地去了…… 婆母去後,如茵在吳家大宅自己的院落裡,從此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心一意地教導起兒子來。

     除了大嫂隔三差五地過來和如茵說說話兒,宗岙、宗岱和宗巒三個侄子,也會遵父母之囑,每天一早一晚地過來問候嬸娘一番。

    晚上,還把自己的文章功課或是詩詞對聯拿來,讓嬸娘評析或講解一番。

    如茵也不厭其煩地教導他們兄弟幾個。

     大哥吳子霈和如茵商議過好幾次,說要上表官府,為如茵立一座山城方圓最氣派的節烈牌坊,旌表如茵到吳家這些年來的孝德懿範。

     立節烈牌坊,在這個年月裡,對每一個沒有再嫁之心的寡居女子來說,當然是很誘惑人的名譽。

    可是,這些年來,如茵雖一心一意守着兒子過日子,然冷雨秋風之夜,除了會念及子霖的那份溫暖之外,更多的夜半夢中,她竟無法阻止自己的心不去追尋缈茫世界裡的那一個人! 每當這樣的夜晚,淚水便會從夜半一直流到天明。

    雖說她也願意為自己、為宗岩立下一個清名。

    可是,她的心卻并非靜如死水。

    她覺得,自己實在無法承受那份連夢的自由也被人鎖住的窒息。

    所以,當大哥幾次提出張羅為自己建節烈牌坊之事,她雖沒有表示出明顯的反對,卻也沒有像别的女人那樣,表現出太大的激動和渴望。

     因兄弟臨終前曾反複托孤,自兄弟和繼母去後,大哥子霈對如茵母子算得上是處處關護了。

    特别是對侄子小宗岩,每日裡令他和自己的三兒子宗岙、四兒子宗岱和小兒子宗巒兄弟四人,起初都在族裡的私塾堂裡延師念書。

    嵩陽書院改成嵩陽學校後,又把兄弟幾人送到那裡念書。

    閑下來,必定親自考問一番幾人所習的功課。

    凡功課不好的,總要受到呵責和催促。

    功課好的,也總不忘誇贊一番。

    小宗岩不僅文章功課樣樣都好,武學功課更是格外出色,故而常常受到大伯的誇贊。

     如茵每每看兒子一天天地長大起來,寂苦的心總算獲得一些安慰。

    而一天天地,一種深藏在心底的隐痛也往往會被觸動:天哪!已經十歲的兒子,怎麼五官面目、神态舉止,甚至說話的口氣,竟越來越像逸之了?有時,如茵禁不住會把兒子緊緊地攬在懷裡,撫着他濃濃的黑發,親着他柔軟的臉蛋兒,似乎要從兒子身上嗅出某種自己曾經十分熟悉的氣息來……… 原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袁大人,自被攝政王開缺回裡後,便舉家搬遷到了河南彰德府的洹水岸邊。

     這是一處五進院子的大宅。

    有花園,有菜田,更有桑林和果樹。

    在庭院周圍,還置了一百多畝的肥田。

    洹水被引流後穿園而過,在庭院傍邊蓄起了這片十裡平湖。

     宣統三年正月十六。

     這是袁大人在洹水岸邊渡過的第三個正月十六了。

     花炮的琉磺和大年的氣息還未散盡,大雪從正月十四一直下到今天,還未有停歇的意思。

    園裡園外,漫天遍野到處都是茫茫皚皚的白雪世界。

     洹水湖畔,有夏日未朽的殘荷枯枝在風中瑟縮。

     忽然有人打破了悄寂,高聲歎道:“嗯!好雪!好雪!雪打燈,好收成啊!” 循聲望去——原來,在湖畔挂滿了琉璃條似冰挂的柳樹下,飄遊着一支無楫的小舟。

    小舟的舢闆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

    一位頭頂蓑笠、身披蓑衣的釣翁兀自端坐于舟上,手握長長的釣竿等着魚兒咬鈎。

     千山萬徑,絕無人迹。

     天空陰濃陰濃的,雪花紛紛揚揚。

     遠處,傳來了冬雷隐隐…… 釣翁握釣竿的手不禁一震! 他仰起來臉,望了望陰濃陰濃的天空,蓦然記起了一句“正月打雷人骨堆”的俗語來。

     他穿着一件大毛出鋒的狐皮馬褂,鶴發童顔,因而無法看出究竟他究竟有多大歲數?他生着一張典型的國人臉,一雙眼睛大而明澈。

    眼神和善中透着陰郁,純厚裡藏着睿智。

    偶爾也會閃過一絲威厲。

     他,正是蜇伏于這十裡大澤之中的一條潛龍——袁世凱! 伴着預兆人骨成堆的沉悶雷聲,怆涼和悲楚的神情掠過了釣翁的眉心:時光如梭!轉眼之間,他已經在這洹上河畔龍蟠鳳逸了整整兩載啊! 望着十裡鏡湖和白茫茫的大地,他低沉吟哦起來: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裡。

    烈士暮年,将心不已……” 詩未吟完,已是滿臉熱淚了! 他在想,自己為了搖搖欲墜的大清基業的振興,這了國力的強壯,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了——從大力操練北洋新軍,創辦巡警,整頓吏治,改革官制,推行新政;到開辦銀元局、官銀号,興辦工廠;以及奏停科舉,倡辦各種大、中、小新式學堂……無不嘔心瀝血、殚精竭力啊。

    幾年間,僅直隸一帶見冊入學的學生就達八九萬之多! 孰知,榮華無常,浮沉難定啊!如今,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最終,自己也沒有逃脫被滿清貴胄開缺回裡的悲涼下場! 男兒建功立業,為何會有這般多的坎坷艱險? 一群寒鴉向東南飛去。

    他的目光亦随寒鴉一路遠去: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他又記起了衆人曾勸慰過自己的那句話:一旦内憂外患,朝廷自會聞鼙鼓而思将帥!那時,大人的再起之日便會來到…… 不知何故,他突然泗涕汪洋起來。

    刺骨的寒風和着鹹澀的冷淚,刺得他臉頰生疼…… 他擡起右胳膊,悄悄用袖頭拭了拭淚水。

     蓦地,他覺得手中的魚竿連帶絲線上的魚浮猛地往下一墜:嗯!龜孫子終于咬鈎啦! 這時,隻見他屏息運氣,将那長長的魚竿猛地往上一抖!随之,就見一條一尺多長肥滾滾、圓溜溜的大火頭*,拚命地跳着、掙着、甩着、竄着,卻出沒有逃得脫釣技老道的釣翁之手。

     他一揚漁竿,一下子便把這個不甘心的家夥給甩到了岸上的雪窩裡! 這時,隻見“唿啦”一下子,不知打哪兒一下子就竄出了四、五個人來,衆人一齊撲到雪窩裡,争着去捉那條在雪窩裡一蹦一尺多高的大火頭。

     望着衆人在雪中和那條大火頭搏鬥的場景,他放聲大笑起來。

     笑聲,在寂廖空曠的河畔和雪野很是恣意地蕩漾開來…… *火頭——即黑魚,性猛,一種專吃魚類的淡水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