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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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強烈一些。

    我貼近了,靠在一牆亂蓬蓬的葡萄藤上。

    那香味變得越來越挑逗人了。

    樓上尖細的小提琴開始演奏一首華爾茲,地闆也被那一對對起舞的人兒震得微微作響。

    牆上的茉莉花香包圍了我,而後又退卻開來,像潮水退開被洗刷得幹幹淨淨的海灘。

    我再次感覺到她那略帶鹹味的香水味。

    她已經走到廚房的門邊,長長的脖頸優雅地低垂着,向亮着燈的窗戶下面的陰影裡看過去。

    ‘先生!’她說道,走了出來,站在黃色的光束裡。

    光線落在她巨大渾圓的Rx房和細長的、絲般潤滑的雙臂上,現在又照見她臉上那冰冷的美麗。

    ‘您是要參加晚會嗎?先生?’她問道。

    ‘舞會在樓上……’ “‘不,親愛的,我不是為舞會而來的,’我對她說道,從陰影裡移出來,‘我是來找你的。

    ’ “第二天晚上我醒來時,一切都已就緒:裝衣服的箱子已經在運往船上的路上了,一并還有一隻裝棺材的大箱子;仆人們已經打發走了;家具全用白布罩了起來。

    船票、一疊信用單證和一些一起放在黑扁平皮夾上的鈔票使得這趟旅行看起來越來越像是真的了。

    如果可能的話,我本想放棄一趟捕獵,因此我早早地草草了事。

    克勞迪娅也是。

    我們動身的時間快到了,我一個人待在公寓裡,等着她。

    對于我神經緊張的大腦來說,她已經出去太長時間了。

    我替她擔着心——盡管在她發現自己離家太遠的時候,她可以騙得幾乎任何人幫助她,而且她也曾好多次說服了不認識的人送她到家門口,送到她爸爸面前。

    爸爸于是非常感謝他們把他迷路的小女兒給送了回來。

     “她是跑着回來的。

    我放下書的時候心想也許她是忘了時間,以為自己回來晚了。

    根據我的懷表,我們還有一個小時。

    但是當她跑到門口時,我知道這想法錯了。

    ‘路易,關上那些門!’她大口喘着氣,手捂在心口,胸脯一起一伏地。

    她又跑回了過道,我跟在後面。

    在她狂亂地向我示意的同時,我關上了通往陽台的門。

    ‘出什麼事了?’我問她,‘你碰見什麼了?’但是她現在又奔向前面的窗戶,那通向面對街道的狹窄陽台的落地長窗。

    她拿起燈罩,迅速吹滅了燈火。

    屋子裡變黑了,然後街上的光又慢慢照亮了房問。

    她站在那兒大喘粗氣,手按着胸口,而後伸手把我拽到她身邊,靠在窗口。

     “‘有人跟着我,’她現在在我耳邊低聲說道,‘哦可以聽見他在我後面走過一個街區又一個街區。

    一開始我還以為什麼都沒有呢!’她停下來換口氣,臉色在從街對面射進窗來的藍瑩瑩光線下變得慘白。

    ‘路易,是那個音樂家,’她輕聲道。

     “‘那又有什麼關系?他肯定見過你和萊斯特在一起。

    ’ “‘路易,他就在下面。

    往窗外看,看見沒有?’她抖動不已,似乎很恐慌。

    她好像不願意暴露在門口。

    我走到陽台上,仍然牽着她的手,而她則藏在窗簾後面;她緊緊地抓住我,就好像她在為我害怕一樣。

    11點鐘了,那一刻的皇家大道安靜無人,商店都打烊了,劇院前不再是車水馬龍。

    我右邊某個地方的一扇門‘砰’的關上了,我看見一男一女的身影匆匆向角落走去,女人的臉隐在一頂碩大的白色帽子下面。

    他們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我沒看見,也沒感覺到任何人。

    我可以聽見克勞迪娅艱難的呼吸。

    房子裡有什麼響動了一下,我一驚,後來發覺那是鳥的聲音。

    我們已經忘了那些鳥了。

    但是克勞迪娅比我吓得還厲害,緊靠着我。

    ‘一個人都沒有,克勞迪娅……’我開口小聲對她說。

     “這時,我看見了音樂家。

     “他一直一動不動地站在家具店的門廊裡,這樣我就完全看不見他了,而且他也肯定希望如此,因為現在他把臉擡起來了,面對着我,就像暗處的一盞白燈。

    所有的沮喪和關注都已從他那僵硬的面容上被抹去了,慘白的面孔上兩隻巨大深黯的眼睛緊盯着我。

    他已經是一個吸血鬼了。

     “‘我看見他了。

    ’我悄聲對她說道,嘴唇盡可能保持不動,視線也不離開他的眼睛。

    我感覺到她又移近了一些,一隻手抖着,另一隻手掌捂着的心在怦怦直跳。

    她看見他的時候猛出了一口氣。

    但是同時,在我盯着他而他又紋絲不動時,有什麼東西讓我渾身發涼,因為我在下面的樓道上聽到了一聲腳步聲。

    我聽到門軸吱嘎嘎的呻吟,而後那腳步聲又響起來了,不慌不忙地、清脆響亮地,在馬車道的拱形天花闆下回蕩着。

    不急不徐、十分熟悉的腳步聲。

    現在,它已踏上了螺旋形樓梯。

    克勞迪娅發出一聲細微的尖叫,立刻又用手一把捂住嘴。

    家具店門口的吸血鬼還沒有動。

    我認識樓梯上那種腳步聲。

    我認識走廊裡的腳步聲。

    是萊斯特。

    萊斯特開始拉扯着那扇門,捶擂着,撕劈着,像是要把門從牆上拆下來。

    克勞迪娅縮回到房間的一角,蜷着身子,就好像有什麼人突然給了她猛烈的一擊。

    她的眼神癫狂地從街上那人影移到我身上。

    門上的捶擊聲更響了,而後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路易!’他叫着我,‘路易!’他在門外咆哮着,随後傳來後面客廳玻璃被砸碎的聲音。

    我聽見窗栓從裡面打開了。

    我迅速地抓起燈,狠命地劃一根火柴。

    在狂亂中我折斷了它,最後終于劃着了我想要的火焰,把一小瓶煤油抓穩在手中。

    ‘離開窗戶那兒。

    關上窗。

    ’我告訴她。

    她遵從了,似乎這種緊急、清晰的命令把她從恐懼的痙攣中解救出來了。

    ‘把另一盞燈也點着,現在,快點兒!’我聽見她邊劃火柴邊哭。

    萊斯特從門廳裡走過來了。

     “然後,他停在了門口。

    我倒吸一口冷氣,看見他時,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好幾步。

    我聽見克勞迪娅的狂叫。

    毫無疑問,是萊斯特,再生還魂了,完好無損。

    他挂在門框上,腦袋向前伸着,眼珠突出,就好像喝醉了一樣,得要門支撐着以防一頭栽到屋子裡去。

    他的皮膚上,累累傷痕交錯縱橫;醜陋的一層皮覆蓋着殘破的肉,好像‘死亡’的每一個皺褶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标記。

    他焦黃幹枯,滿臉溝壑起伏,像是被燒紅的撥火棒任意抽打過似的,曾經很清亮的灰眼睛隻剩下了兩個血窟窿。

     “‘站在那兒别過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屏息說道。

    ‘我會把這扔到你身上的。

    我會活活把你燒死。

    ’我對他說道,同時又聽見我的左邊有響動,有什麼東西正刮抓着這房子的外牆。

    那是另一個。

    我現在看見他的手攀在了熟鐵陽台欄杆上。

    當他把全身重量砸到玻璃門上時,克勞迪娅爆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我沒法告訴你那以後發生的所有的事,也不可能按照原樣複述一遍。

    我記得我把燈砸向萊斯特,燈在他腳底下摔得粉碎,火焰立刻從地毯上燒了上來。

    後來我還手持着一個火把,還有從沙發上扯下來的亂七八糟一大堆布單。

    我點着了火。

    但是在此之前我還與他搏鬥過,猛踢着他,野蠻地和他拼命相抵着。

    背景裡到處都是克勞迪娅驚慌恐怖的喊叫。

    另外一盞燈也打碎了,窗簾也燃起熊熊的火焰。

    我記得他的衣服散發着強烈的煤油味,而他不停地猛烈拍打着身上的火焰。

    他跌跌撞撞,狼狽不堪,無法保持平衡。

    可是當他把我擒在手中時,我幾乎是用牙齒咬開他的手指才甩開了他。

    街上響起了嘈雜聲、喊叫聲和鈴聲。

    房間很快就變成了地獄。

    我還在一陣明亮的火光爆裂中看見克勞迪娅和那個羽毛未豐的吸血鬼打鬥着。

    他看起來似乎無法把她捉在手中,就像一個笨拙的人在追一隻鳥。

    我記得自己和萊斯特在火舌中扭成一團,滾來滾去,感覺到臉上那令人窒息的熱力,滾在他身下時看見了他背上的火焰。

    後來克勞迪娅從混戰中站起身來,不停地用撥火棒揍他,直到他松開了我,讓我得以掙紮着擺脫他的控制。

    我看見撥火棒一次又一次地落到他身上,聽見克勞迪娅邊打邊吼叫着,就像和着無意識的動物才有的一種重音節拍。

    萊斯特捧着他的手,臉因巨痛而扭曲着。

    另一邊,在冒煙的地毯上蜷伏着另外一個吸血鬼,血從他的頭上汩汩而出。

     “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我記不清了。

    我想我從她手中奪過撥火棒,給了他最後決定性的一擊,擊中了腦袋的一側。

    我記得他像是不可阻擋似的,這種猛擊也奈何他不得。

    那時,熱氣已經燒焦了我的衣服,點着了克勞迪娅的薄紗袍子。

    于是我一把抱起她,沖下樓道,拼命用身體劈開火路。

    我記得我脫下外衣,在屋外撲打着火焰。

    人們從我身邊奔過去沖上樓,一大群人從樓道一直擁擠到了院子裡,還有人站在磚砌廚房的斜坡屋頂上。

    我把克勞迪娅抱在懷裡,從所有的那些人身邊跑過去,不理睬任何問題,一隻肩向前擠着,分開人群。

    後來我和她就沖破了阻礙。

    聽她喘息着在耳旁抽泣着,我盲目地跑下皇家大道,跑進第一條小巷裡,跑啊跑,直到沒有一點聲音,隻有我的跑步聲和她的呼吸聲。

    我們站在那兒,一個男人和一個孩子,灰頭焦臉,渾身疼痛,在夜的靜谧裡深深地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