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博斯普魯斯海峽幹涸的那天

關燈
貝包覆的黑色鋼琴。

    到那時候,有一天,我将會鑽過鐵絲網,溜進這個新地獄,去尋找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

     這輛黑色凱迪拉克是一位貝尤魯大哥(我喊不出“流氓”兩個字)的紀念車,三十年前當我還是個菜鳥記者時,曾經跑過他的故事,他經營了一間堕落巢穴,那個地方的休息室裡挂了兩幅我非常欣賞的伊斯坦布爾街景畫。

    全伊斯坦布爾隻有另外兩輛同款車,一輛屬于鐵路大亨達德倫,另一輛則由煙草巨子馬魯夫所擁有。

    我們的大哥(我們這些新聞記者把他捧成一位傳奇人物,并把他最後幾天的故事做成系列,刊登了整整一星期),半夜被警察圍捕,駕駛凱迪拉克載着他的情婦,從安德托海岬沖入博斯普魯斯的黑水裡。

    根據一些人的說法,他是因為吸了大麻神經亢奮,要不然就是故意模仿亡命之徒騎馬飛越懸崖。

    他的黑色凱迪拉克,潛水員連續花了一星期搜尋卻一無所獲,報紙和讀者也很快将它遺忘了,然而,我想現在我猜得出它所在的位置。

     它應該就在那裡,深陷在這座過去叫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新生山谷谷底,位于泥濘的懸崖底下。

    懸崖邊緣有幾隻七百年前的鞋子和靴子,零零落落湊不成對,早已被螃蟹占據為巢,還有駱駝骨骸、玻璃瓶,裡頭裝着寫給不知名情人的情書。

    下方的斜坡滿滿覆蓋着海綿與贻貝,偶爾鑽石、耳環、汽水瓶蓋和金項鍊閃爍其中。

    懸崖谷底,離車子不遠處,一艘沉船的死寂船艙裡,有一座臨時增建的海洛因實驗室,再過去一點,是一片沙洲,源源不絕的血水從一桶桶用碎馬肉和驢肉制成的走私香腸裡滲出,滋養了滿地的牡蛎與海螺。

     我找尋着汽車的下落,置身于沉寂、有毒的黑暗中,聆聽車子的喇叭聲來往于如今該稱為山路的濱海公路。

    我将會遇見被抛入海中的皇室造反者,依然蜷縮在麻布袋裡,姿勢與溺死時一樣;我将會發現東正教教士的骸骨,腳踝上套着鐵球和鐵鍊,手裡仍緊抓着十字架及令牌。

    當我看見英國潛艇的潛望鏡被當成煙囪而冒出青煙時(這艘潛水艇當初的任務,是擊沉載着我軍部隊從托普哈内港駛往達達尼爾海峽的古西摩輪船,然而它自己卻沉沒海底,潛入苔藓蔓生的岩石間,螺旋槳纏上糾結的漁網),我将明白我們的市民已搬進了舒适的新家(在利物浦的造船廠建造完成),他們用瓷杯喝下午茶,坐在絲絨軍官椅上,這些椅子上曾經坐着拼命張口吸氣的英國人的慘白骨架。

    薄暮時分,再往前一點,則是從凱瑟·威漢姆的戰艦中垂下的生鏽船錨,在那裡,一台電視機閃閃發亮的屏幕朝我眨眼。

    我将會發現一些殘餘的熱那亞贓物寶藏、一座塞滿爛泥的短管大炮、各種雕塑和肖像,刻畫出消逝的古國文明,一隻黃銅枝狀吊燈,頂端立着壞掉的燈泡。

    繼續往下走,涉過泥沼繞過岩石,我将會見到船役奴隸的骨骸,他們被鍊在槳上,安靜地坐着凝望星空。

    或許我不會太注意從海草樹林懸垂而下的項鍊、眼鏡和雨傘,但我将會驚懼莫名地審視全副武裝的十字軍騎士良久,望着配備齊全的華美馬匹骸骨仍舊固執地屹立不倒。

    在恐懼中我将驚覺,全身披挂勳章和盔甲、長滿蚌殼的十字軍骨架,正守護着黑色凱迪拉克。

     小心謹慎,仿佛征求十字軍的許可,我恭敬地朝黑色凱迪拉克走近,偶爾,不知從何處發出的磷光,隐約映亮了車身。

    我将會試試凱迪拉克的車門,然而,徹底包裹在贻貝和海膽下的汽車,卻不讓我進去,泛綠的車窗也卡得死緊,文風不動。

    于是我從口袋裡拿出鋼珠筆,用筆的尾端慢慢刮掉黏在車窗上的一層開心果綠的苔藓。

     夜半時分,在這片勾魂攝魄的恐怖黑暗中,我劃亮一根火柴,這時,我将看見大哥和他情婦的骸骨在前座擁吻,她纖細的臂膀和手指,戴着手環和戒指,與他交纏不分,浸淫在一抹金屬光芒裡,這光芒發自依然光亮如十字軍盔甲的精美方向盤,以及滴漏着黃鉻的裡程表、刻度盤和時鐘。

    不僅他們的下巴緊緊相扣,就連他們的頭顱也融為一體,永恒相吻。

     接着,我轉身朝城市燈火走去,不再劃亮火柴,心裡想,當毀滅之時,或許那将是面對死亡的最佳方式。

    我痛苦地向一個不存在的情人呼喊:我的靈魂,我的摯愛,我的憂愁佳人,災難之日已迫在眉睫,到我身邊來吧,無論你在何方,也許在一間煙霧缭繞的辦公室,也許是充滿洋蔥味的廚房,彌漫着洗淨衣物芬芳的屋子,也許是零亂的藍色卧房裡,無論你身在何方,是時候了,快來到我身旁。

    如今是我們靜待死亡的時刻了,讓我們用盡全力緊緊擁抱,在沉寂的黑房子裡,我們拉上窗簾,隻盼能不看見逼近眼前的毀滅性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