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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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胡蘿蔔打發去二樓自己的房間,沒讓我進客廳,而把我領去廚房的餐桌。

    大概因為這裡容易說話,我想。

    鳄梨綠大電冰箱,愛爾蘭廚櫃,朝東大玻璃窗。

     “臉色好像比剛才正常一點了。

    ”她低聲對我說,“在那個保安員房間第一眼看那孩子,真不知怎麼才好。

    那樣的眼神還是第一次看到,簡直像去了另一個世界似的。

    ” “别擔心,過一段時間自然恢複。

    所以暫時什麼都不要說,放一放為好,我想。

    ” “那以後你們兩人做什麼來着?” “說話了。

    ”我說。

     “都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像樣的。

    或者說隻我一個随便說來着,都是無關緊要的。

    ” “不喝點什麼冷飲?” 我搖搖頭。

     “有時候我真不曉得到底該跟那孩子說什麼,這種感覺好像越來越強烈。

    ”她說。

     “也用不着勉強。

    孩子自有孩子的天地,想說的時候會主動找你說的。

    ” “可那孩子幾乎什麼都不說。

    ” 我們注意不讓身體接觸,隔着餐桌面對面坐着,不冷不熱地說一些話,就像一般情況下教師和學生母親就有問題的孩子交談時那樣。

    她一邊說,一邊在桌面上神經質地擺弄手指,時而聚攏時而伸開時而握緊。

    我不能不想起那手指在床上為我所做的一切。

     “這件事就不再向學校報告了,由我來跟他好好談談,有什麼問題解決什麼問題,所以你不必想得太嚴重。

    那孩子聰明又懂事,隻要有一定的時間,一切都會各得其所。

    這種情況是過渡性的,關鍵是你要鎮靜下來。

    ”為了使自己的意思滲入對方的頭腦,我說得很慢很溫和,同樣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看樣子她多少放下心來。

     她說要開車送我回國立宿舍。

     “莫不是那孩子感覺到了什麼?”等信号燈的時間裡,她問我。

    當然是指我同她之間的事。

     我搖搖頭。

    “何以見得?” “剛才一個人在家等你們回來時突然那麼覺得的。

    也沒什麼根據,一種感覺罷了。

    一來孩子天生敏感,二來怕也理所當然地覺察出我同丈夫不大融洽。

    ” 我默然。

    她也再沒說什麼。

     她把車停在距我宿舍隔兩條路的停車場,拉下手動刹車。

    轉動鑰匙關掉引擎。

    引擎聲消失、空調聲也消失後,令人不舒服的靜寂降臨到車内。

    我知道她希望我馬上抱她,想到她襯衫下那滑潤的身體,我口中一陣發幹。

     “我想我們最好别再見面了。

    ”我一咬牙說道。

     對此她什麼也沒說,雙手兀自搭在方向盤上,目不轉睛地盯着油壓表,表情從臉上消失殆盡。

     “考慮很久了。

    ”我說,“可我還是不能成為問題的一部分,即便為了很多人。

    既是問題的一部分又是對策的一部分是不可能的。

    ” “很多人?” “特别是為了你兒子。

    ” “同時也為了你?” “那也是的,當然。

    ” “我呢?我可包括在很多人裡邊?” 我想說“包括”,但未能順利出口。

    她摘下深綠色太陽鏡,又轉念戴回。

     “跟你說,我本不想輕易說出口來——見不到你,對我是相當痛苦的。

    ” “對我當然也痛苦,若是能長此以往就好了。

    但這不是正确的事。

    ” 她大大地吸一口氣,吐出。

     “正确的事,到底是什麼事?能告訴我?老實說,我可是不太明白什麼算是正确的事,不正确的是什麼事例還明白。

    正确的事是什麼事?” 對此我也回答不好。

     看樣子她就要哭出來了,或大聲喊叫,但總算在此止步,隻是兩手緊緊抓在方向盤上。

    手背有些發紅。

     “還年輕的時候,很多人都主動跟我說話,給我講種種樣樣的事情,愉快的、美好的、神秘的。

    可是過了某一時間分界點之後,再也沒人跟我說話了,一個也沒有。

    丈夫也好孩子也好朋友也好……統統,就好像世上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有時覺得是不是自己的身體都透亮了,能整個看到另一側了。

    ” 她把手從方向盤上拿開,舉在眼前。

     “不過跟你說這些也沒用,你肯定不明白的。

    ” 我開始搜腸刮肚,但找不出話語。

     “今天的事實在謝謝了。

    ”她改變想法似的說道。

    此時她的語音已差不多恢複了平日的鎮定。

    “今天的事,我一個人怕是處理不來的,因為心裡相當不好受。

    幸虧有你趕來,非常感謝。

    我想你肯定能成為一個十分出色的老師,現在都差不多的了。

    ” 我琢磨她話裡含不含有挖苦意味,想必是含有的。

     “現在還差得遠。

    ”我說。

     她略賂現出笑意。

    我們的交談就此結束。

     我打開助手席的車門下車。

    夏日星期天的下午,天光明顯淡了下來。

    我有些胸悶,一接觸地面,腳底感觸竟很奇妙。

    本田發動了引擎,她從我個人生活的疆域裡撤離了,永遠永遠,大概。

    她放下車窗輕輕招手,我也舉起手。

     回到宿舍,我把被汗水弄髒的襯衫和内衣投進洗衣機,淋浴,洗頭,去廚房把沒做完的午飯做完,獨自吃了。

    之後縮進沙發,想繼續看已看開頭的書,但五頁都沒能看下去,隻好作罷,合上書想了一會兒堇,又想投下髒水河的倉庫鑰匙,想緊緊抓在本田方向盤上的“女朋友”的那雙手。

    一天好歹過去了,剩下來的是未經梳理的思緒。

    淋浴沖了那麼長時間,可我的身上仍有煙味兒糾纏不去,而且手上竟落下了一種就好像拼命撕裂有生命物體的活生生的感觸。

     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嗎? 我不能認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我隻是做了對我本身需要做的事。

    這裡邊有很大差異。

    “很多人?”她問我。

    “我可包括在很多人裡邊?” 說實話,那時我所考慮的,不是很多人,僅僅堇一個人。

    那裡存在的,不是他們,也不是我們,隻是不在的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