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關燈
就是我已經無法判斷鏡子哪一側的形象是我這個人的真實面目。

    比如說,所謂真正的我是接受菲爾迪納德的我呢,還是厭惡菲爾迪納德的我呢?我沒有信心能再一次吞下這種混沌。

    ” 暑假結束後敏也沒返回學校,她中止了留學,直接返回日本。

    手指再末碰過鍵盤。

    産生音樂的動力已離她而去。

    翌年父親病故,她接手經營公司。

     “不能彈鋼琴對我确是精神打擊,但并不覺得惋惜。

    我已經隐約感覺到了,遲早會這樣。

    彈也好不彈也好,”說到這裡,敏淡然一笑,“反正這個世界到處是鋼琴手。

    世界上若有二十個第一線拔尖鋼琴手,也就基本夠用了。

    去唱片店随便查找一下——《華倫斯坦》(譯注: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C大調奏鳴曲OP.53。

    )也好《克萊斯勒曲集》(譯注:舒曼的鋼琴幻想曲,C大調幻想曲OP.16。

    )也好什麼都好——你就明白了,一來古典音樂曲目有限,二來CD架也有限。

    對于世界音樂産業來說,第一線有二十名一流鋼琴手足矣。

    我消失了誰也不受影響。

    ” 敏在眼前攤開十指,又翻過來,反複幾次,似乎在重新确認記憶。

     “來法國差不多一年的時候,我發覺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功底顯然不如我而又沒有我勤奮的人,卻比我更能深深打動聽衆的心。

    參加音樂比賽也次次都在最後階段敗在那些人手下。

    最初我以為哪裡出了錯,但同樣情況一再出現。

    這弄得我焦躁不安,甚至氣惱起來,認為這不公正。

    後來我慢慢看出來了:我身上缺少什麼,缺少某種寶貴東西。

    怎麼說好呢,大約是演奏感人音樂所必不可少的作為人的深度吧。

    在日本時我沒覺察到。

    在日本我沒敗給任何人,也沒時間對自己的演奏産生疑問。

    但巴黎有很多才華出衆的人,在他們的包圍中我終于明白過來,明明白白,就好像太陽升高、地面霧霭散盡一樣。

    ” 敏喟然歎息,擡起臉微微一笑。

     “我從小就喜歡為自己——同周圍無關——制定個人守則,按守則行事。

    自立心強,一絲不苟。

    我生在日本,上日本的學校,同日本朋友交往。

    所以盡管心情上完全是日本人,但國籍上仍是外國人。

    對我來說,日本這個國家在技術意義上終歸屬于外國。

    父母并不啰啰嗦嗦瞎說什麼,但有一點從小就往我腦袋裡灌輸——‘在這裡你是外國人!’于是我開始認為,要想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就必須盡最大努力讓自己變成強者。

    ” 敏以沉穩的語聲繼續道: “變強本身并不是壞事,當然。

    但如今想來,我太習慣于自己是強者這點了,而不想去理解衆多的弱者。

    太習慣于健康了,而不想去理解不巧不健康的人的痛苦。

    每當見到凡事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的人,就認為無非是其本人努力不夠造成的,将常發牢騷的人基本看成是懶漢。

    當時我的人生觀,雖然牢固而又講究實際,但缺乏廣博的溫情與愛心,而周圍沒有任何人提醒我注意我這一點。

     “十七歲時不再是處女了,那以後同數量決不算少的人睡過。

    男朋友也很多。

    一旦鬧成那種氣氛,同不怎麼熟悉的人睡覺的時候也是有的。

    但一次也沒愛過——打心眼裡愛過——哪個人。

    老實說,沒有那個閑工夫。

    總之滿腦袋都是當一流鋼琴手的念頭,繞道和順路之類從沒考慮過。

    而意識到自己的空白——缺少什麼的空白時,早已經晚了。

    ” 她再次在眼前攤開雙手,沉思片刻。

     “在這個意義上,十四年前在瑞士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某種意義上或許是我本身制造出來的,我時常這樣想。

    ” 二十九歲時敏結婚了。

    她全然感覺不到性欲。

    自瑞土事件以來,她不能同任何人發生肉體關系。

    她身上有什麼永遠消失了。

    她向他說了這一點,沒有隐瞞。

    告訴他因此自己不能同任何人結婚。

    但他愛敏,即使不能有肉體關系,可能的話也還是想同她分擔人生。

    敏找不出理由拒絕這一提議。

    敏從小就認識他,對他始終懷有不急不火的好感。

    什麼形式另當别論,作為共同生活的伴侶,除了他還真想不出别人。

    而且就現實情況說來,結婚這一形式在公司經營方面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敏說: “雖然同丈夫隻是周末見面,但基本上相處得不錯。

    我們像朋友一樣要好,可以作為生活伴侶共度愉快時光。

    有很多話說,人品上也相互信賴。

    至于他是在哪裡怎樣處理性需求的,我自是不曉得,但那對我并不成問題。

    反正我們之間是沒有性關系,相互接觸身體都沒有。

    是覺得對不起他,可我不願碰他的身體,隻是不願意碰。

    ” 敏說累了,雙手靜靜地捂住臉。

    窗外已經大亮。

     “我曾經活過,現在也這樣活着,切切實實在跟你面對面說話。

    但這裡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你所看見的,不過是以往的我的影子而已。

    你真正地活着,而我不是。

    這麼跟你說話,傳來我耳朵裡的也不過是自己語音的空洞的回響罷了。

    ” 我默默地摟住敏的肩。

    我找不出應說的話語,一動不動地久久摟着她的肩。

     我愛敏,不用說,是愛這一側的敏。

    但也同樣愛位于那一側的敏。

    這種感覺很強烈。

    每當想起這點,我身上就感到有一種自己本身被分割開來的“吱吱”聲。

    敏的被分割就好像是作為我的被分割而投影、而降臨下來的。

    我實在是無可選擇。

     此外還有一個疑問:假如敏現在所在的這一側不是本來的實像世界的話(即這一側便是那一側的話),那麼,如此同時被緊密地包含于此、存在于此的這個我又到底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