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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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床和五台電動管風琴式的保育器,躺在保育器裡的嬰兒像掩在霧裡,模模糊糊看不清。

    相反,躺在床上的嬰兒卻裸露無遺,被明晃晃的光曬得發蔫。

    這是一群世上最馴順的家畜似的嬰兒,也有的手腳輕輕掙動着,但他們的白色棉襯衫和襁褓布也都像潛水服一樣沉重。

    所有的孩子都給人一種受限制者的印象。

    還有的孩子手腕被系在床框(即使這是怕他們抓破自己的嫩皮膚),或者腳脖被用紗布固定了起來(即使這是為了保護他們因輸血而切了一下的腳脖),這些孩子更是弱小無力的虜囚。

    他們都沉默着。

    鳥想,是玻璃隔闆遮斷了他們的聲音嗎?可是,嬰兒們都像沒有食欲的金錢龜似的憂郁地緊閉嘴唇。

    鳥的眼睛從一個個孩子的頭頂掠過。

    他雖然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孩子的模樣,但他的孩子有明顯的标志。

    那個醫院院長說過的:外觀上看嗎?好像長了兩個腦袋呀,瓦格納有一首曲子《雙頭鹫的旗下》。

    那家夥大概是個被埋沒的古典音樂通吧。

     但是鳥沒有看到那種模樣的孩子。

    他很焦燥地重新搜索嬰兒床群。

    這中間,突然間所有的嬰兒都張開牛肝色的嘴,毫無緣由地叫着哭着,活躍了起來。

    鳥有些害怕,然後轉身向護士投去問詢的目光;為什麼他們會一起醒來呢?可是,她對嬰兒們的哭叫毫不在意,她與那些意味深長地默默盯着鳥的護士、醫生們的智力遊戲還在繼續。

     “不知道?在保育器裡。

    第三個保育器就是你孩子的家吧。

    ” 鳥非常順從地彎下腰,皺着眉,去看離自己身邊最近的一個保育器,像看水族館裡滿是水堿和浮遊生物的渾濁的水槽一樣。

    鳥看到了一個皮膚幹燥黝黑像拔了毛的小雞似的孩子。

    他赤身裸體,蠶蛹般的小雞兒套着維尼綸袋,肚臍包着紗布。

    他一副消遣漫畫故事裡很成熟的小孩子的面孔,睜眼望着鳥,似乎他也參加到護士們的智力遊戲裡了。

    毫無疑問,他不是鳥的孩子,但鳥對這個老成、衰弱、像個寂寞老人似的嬰兒,卻懷有對成年同事似的友好感情。

    鳥努力讓自己的目光從這嬰兒黑而濕潤、安詳平靜的眼睛移開,擡起上身,回頭看着護士,似乎在表示決不能再接受這樣的遊戲。

    從他立足的角度和室内的光線看,他無法看清其它的保育器裡邊的内容。

     “還不清楚嗎?就是窗邊最裡頭的那個保育器呀!我給你移到從這兒能看清的地方來吧。

    ”護士說。

     這一瞬間,鳥感到非常憤慨,可是,由此為契機,護士和醫生們對鳥的關心都解除了,他們都恢複了手頭的工作和會話。

    很清楚,這遊戲是特兒室接受鳥的一種儀式。

    鳥耐住性子,向護士指示的保育器看。

    自從進入特兒室以來,鳥就處于護士的支配之下,一步步喪失了抵觸和反抗的情緒。

    他似乎也和這些軟弱、老成、突然莫名其妙地一齊哭叫起來的孩子們一樣,被紗布牽系束縛着。

    鳥喘着熱氣,把濕濕的汗手在褲腿上擦了擦,然後又用這手掌去擦前額、眼睑和臉頰。

    如果用雙手按住眼球,就會騰起黑紅黑紅的火苗,然後眼球從頭上掉到深淵裡去。

    鳥迷迷糊糊的眼前出現了這樣的幻覺。

    等到鳥睜開眼睛,護士已經走進玻璃隔闆裡,像在鏡子裡行走的人一樣,在挪動緊靠窗邊的那台保育器。

    鳥挺直身子攥緊拳頭擺着架式等在那裡。

    随後,他看到了他的孩子。

    嬰兒現在沒有像負傷的阿波利奈爾那樣頭纏繃帶,他和特兒室裡其他的孩子都不相同,像煮過的蝦一樣紅得鮮亮,臉上也像傷愈剛剛脫痂似的油光煥發。

    他閉着眼睛,鳥覺得他似乎在忍耐着劇烈的病疼。

    嬰兒的病疼,毫無疑問,是他後腦部突出出來的瘤。

    鳥凝視着那紫紅色的瘤,那很像是被人硬綁在那裡的一個沉重的錘子。

    嬰兒的頭又尖又長,可能是和瘤一起通過産道時被擠壓的吧。

    孩子的腦袋,比瘤更厲害地把沖擊的楔子楔入鳥的内心,引起與他的存在根源密切相關的恐懼的惡心,而這惡心與連醉兩天後的惡心很不一樣。

    鳥對在身後察看自己神情的護士點點頭,像是說,已經可以了;又像是對一個不明原委的存在表示徹底屈服。

    這孩子将和他的腦瘤一起長到什麼時候呢?孩子并沒有瀕臨死亡,他不是可以被幾顆哀悼的眼淚輕易融化的果凍。

    他還活着,甚至已經開始了對鳥的壓迫和攻擊。

    像煮蝦一樣紅、傷疤一樣光亮的皮膚,嬰兒拖曳着錘子般沉重的瘤,猛地活了起來。

    植物似的存在?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是仙人掌類的危險的植物。

    護士看清了鳥的反應,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把保育器推回窗邊。

    嬰兒們哭叫的旋風再度刮起,像沸騰的爐火,把玻璃隔闆裡面震得顫抖不已。

    鳥垂頭喪氣,耷拉的腦袋裡,塞滿了嬰兒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