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蒼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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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現在,盡管鷹四大聲對現時情人的丈夫誇耀自己的通奸行為,可我卻顯出了一臉冷漠。

     “我這麼做可不單是出于欲望。

    我是十分清楚了一件事的意義,才去做那件對自己來說意義重大的事的。

    ” 我默默地搖頭,表示根本不相信他的話。

    我惡意的箭矢猶如向“亡靈”狂吠的狗群,朝着躁動緊張地企圖溜掉的鷹四射将過去,易如反掌地刺進了他的内心。

     “真的,根本不是出于欲望!”鷹四憤憤地挑戰道。

    “我倒全然沒感覺到欲望。

    為了把心中的欲望清除幹淨,我必須一個人做許多事情啊,阿蜜。

    ” 我突然覺得憤怒,又覺得滑稽。

    刹那時,這感覺令我的臉變得通紅,所有嫉妒的情感驟然不見了蹤影。

    我必須一個人做許多事情?我氣得全身發抖,緊咬住牙好憋住不笑出來。

    這個家夥,他一定做過好多鑽牛角尖的事吧,單獨一個人!這家夥徹頭徹尾是一個幼稚的·下·流·胚!事實上,就算我妻子能擺脫不能性交的感覺,這事也一定是我那性成熟的妻子單獨幹成的。

    而鷹四在他作為一個私通者第一次與人做愛時,若是不能順利射xx精,便不僅要對與自己通奸的兄嫂,甚至對他自己本人也要充滿着被熱辣辣的恥辱窒息似的恐懼,他大概就是抱着這種恐懼心理去用力做得好些的吧。

    這不就是未成年人想出來的氣氛嗎? “阿蜜,我要跟菜采嫂結婚。

    不許你幹涉我們的事!”鷹四煩躁地搖着漆黑一團的腦袋。

     “結了婚以後,你也還打算一個人單獨做許多事嗎?也沒有欲望?”我諷刺地向鷹四問道。

     “那是我的自由!”鷹四叫道。

    他顯然正努力把屈辱關在單純憤怒的叫喊裡面。

     “當然了,這是你和菜采子的自由。

    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假如你能擺脫暴動的頹勢,把菜采子他們安全地帶出山腳的話!” “我們暴動,已經挽回了頹勢。

    阿蜜,你沒見山腳和‘鄉下’的那些人圍着‘亡靈’時,是怎樣的狂熱?我們就用這些,給暴動輸送了血液!給暴動輸足想象力的血液,暴動就轉成了強勢!”鷹四的聲音像剛才朝二樓喊我時一樣,又恢複了激昂。

    “山腳和‘鄉下’的一些人覺得不安,好像我們的暴力權威總比不上超級市場天皇的暴力團。

    可現在,他們在嘲弄那兩個‘亡靈’的時候,就獲得了蔑視超級市場天皇的力量!他們重新有了勇氣,就敢于這麼想了:就算他是超級市場的天皇,·過·去也不過是朝鮮的伐木工一個,現在有了錢,才有了點勢力罷了!這樣一來,他們立刻便振作起淩弱的蔑視心理和扭曲的利己心理,又跑去把電器什麼的搶個精光了。

    一旦他們把敵人蔑視成可以恣意踐踏的弱者,他們就能夠做出最為無恥的事情。

    而今,超級市場的天皇是一個朝鮮人,這真正是一個最有利的因素。

    他們對自己每況愈下的悲慘生活已經看清楚了。

    從前在樹林裡,他們感到自己是最悲慘的種族,恐懼而怯懦。

    可是現在,他們喚起了戰前和戰争中他們對朝鮮人的優越感的甜美記憶。

    他們又一次發現,世上還有一種叫朝鮮人的賤民,他們比自己還要悲慘,這想法弄得他們心曠神怡,他們開始覺得自己可真是一群強者!隻消把他們這種蒼蠅一樣的性格組織成一團,就能與超級市場的天皇繼續對抗下去!他們自然是些渺小之極的蒼蠅,可如果蒼蠅的數量巨大,它們的力量也就會大得無邊!” “可是,你的蒼蠅們就總也不會發現,你對山腳和‘鄉下’的民衆竟是如此蔑視?蒼蠅也是可能對着你發動進攻的啊。

    到那個時候,你的暴動豈不在所有方面全都完蛋了?” “這不過是你這個居高臨下的厭世者的錯誤估計,阿蜜!”鷹四漸漸沉着起來。

    “經過這三天暴動,山腳已不是一色的[[蠅派]];那些[[較為優越]]的蠅派,他們的意識也已經變了。

    這些人全是些山林地主。

    原來他們相信山腳的生活像現在這樣令人窒息,就算窪地的所有村民全都搬走了或者全都死光了,也隻有他們還可以等着樹木成材,直到下一次采伐。

    可是,通過這次暴動,他們也親眼見到了[[蠅派]]絕望的行動是多麼可怕。

    這就是我們從萬延元年暴動的曆史教訓裡得來的體會。

    而且就在他們具體——雖然這也是虛假的具體,但終歸是具體——地覺悟到,超級市場天皇的‘亡靈’不過是個可憐的朝鮮人的時候,他們全都一下子變成了憂國之士。

    他們無能的先輩用砍伐部分山林所得的資金進入了縣議會,沒有任何現實的政治計劃,隻扮演了一個具有地方規模的國中傑出的人物。

    其實,他們的心理反應和他們先輩如出一轍。

    他們開始覺得,應該把山腳的經濟權力收回到日本人的手裡。

    要做到這一點,他們與之開戰的敵人,應該是那個不戴手套、不打領帶,甚至不穿襯衫,隻穿件老式晨禮服的、愚蠢的超級市場天皇。

    因此,他們要幾個人出錢,把超級市場連帶搶劫的損失一起買下來,還想讓山腳的那些關了門的商店店主共同經營。

    這個想法,已經變成了确實的計劃。

    為實現這個計劃,那個小住持熱心奔走,已經很有收獲了。

    阿蜜,那個住持可不單是個哲學家。

    他真有一股要把自己的夢想付諸實現的革命家的熱情。

    還有,在這窪地上,他也是唯一的一個完全沒有自私自利之心的人。

    他才是個好同志呢!” “真的,他确實沒有山腳村民們的私心。

    這是他們寺院裡代代相傳的任務嘛,阿鷹。

    不過,他不是像你這樣滿心蔑視山腳村民的人的真正的同志。

    ” “這就足夠了。

    我是眼下這場成功暴動的領袖,就像戰場上咱們的大哥一樣,是個有能耐的作惡大王。

    哈哈,我不需要什麼真正的同志。

    有表面上的合作者,也就足夠了!” “要是這樣那也就罷了,阿鷹,那麼,你就回你的戰場去罷。

    我沒心思和你同聲歡笑。

    ”我說着站起身來。

     “阿星怎麼樣了?替我安慰他一下。

    看到我們做愛後,他憋着聲音嘔吐起來了。

    真是孩子!”鷹四說着,徑自跑走了。

    就在那時,我不禁确信:鷹四的“暴動”也許會成功。

    即便暴動自身遭到了失敗,鷹四大概也能夠獨自擺脫暴動末期的混亂,從窪地逃将出去,與同樣從自身危機的沼澤中逃脫出來的菜采子一起,開始一種新的充滿日常平靜的婚姻生活。

    這種日常的平靜,實在是一種原暴徒的平靜的日常生活,其中潛伏着超越了巨大的暴力經驗的回憶。

    到那時,弟弟一定會最終填平本體不明的[[某種東西]]給他造成的自我處罰的欲望與作為暴徒的自我感覺之兩者間的鴻溝,變成沉溺于平靜的日常生活裡的人吧。

    今天剛讀過曾祖父弟弟的信劄,這尤其令我深信不疑。

    他不就是這樣身為一個絕望崩潰的暴動領袖,卻一個人逃身出去,度過平靜的晚年了嗎!在我回到二樓以後,那個被他的守護神抛棄、繼而遭到嘲罵的青年,依舊徒然貼在玻璃窗上,頭也不回地歎道: “這麼多人踩來踩去,院裡的雪全化了。

    我讨厭化得泥塘似的。

    汽車都給弄髒了,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讨厭化得泥塘似的!” 半夜裡,我和星男并排蓋着毛毯,把冰冷的身體縮進自己的膀臂,抵抗着大雪開化時逼人的寒氣。

    正在翻來覆去的時候,妻子突然默默地登上樓來。

    她确信我們在黑暗當中根本沒有睡着,就用疲憊無力的啞聲叫起來: “快到上房來。

    阿鷹要強xx山腳的一個姑娘,把她給殺了。

    足球隊員們全都不管阿鷹,回家去了。

    明天,整個山腳的男人們都要來抓阿鷹的呀。

    ” 我和星男在黑暗中欠起上身,呆呆地說不出話來,一時間隻聽見我心髒的跳動和開始疲憊啜泣的妻子的喘息。

    過了一會兒,我隻好說: “還是去看看吧。

    ”可我那如同盛滿水漿的皮囊一樣沉重的肉體卻依然受着誘惑:如果就這麼閉着眼睛,一頭躺倒下去,像胎兒一樣蜷縮起身體,那我就能拒絕現實世界的一切;如果現實世界的一切全都變成了虛幻,那麼弟弟這個罪犯就變成虛幻,弟弟的罪行也變成了虛幻。

    這是一種與此前瞬間那頑固的失眠症全然不同的,甘美的睡眠的誘惑,它讓我感到惬意。

    然而,我終于搖一搖頭,驅走了睡意。

    我慢慢地爬起身來,反複地說道: “去看看吧。

    去看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