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想象力的暴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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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慚愧:我那兩隻還攥着紙币向前伸去的手白嫩細長,竟如此軟弱無力!隻見星男猛地跳起身,緊咬牙關,齒縫裡像蛇一樣呼呼作響。

    他向鷹四看了一眼,以确認鷹四對他出手反擊的認同,可是他心目中的那守護神卻似乎對他摔倒時的嘈雜渾然不覺,皺着眉頭定定地打量自己鏡中的映像,一動也不動。

    見阿鷹不作聲,旁邊的姑娘尖着嗓子提醒道: “你違犯規定了,阿星!” 于是,星男意外地木然呆立下來,淚水奪眶而出。

     我心情抑郁難平,憤然走出辦公室。

    誦經舞樂還在喧鬧,那聲音直逼我飛跳的心髒,我不得不堵起耳朵,忙着趕路。

    在超級市場前面有個年輕的住持正在等我。

    我隻好從耳朵上移下雙手。

     “我到倉房去了,聽金木先生的兒子說你到這兒來了!”住持高聲叫道。

    我馬上看出,他和我一樣激動,隻是方向不同而已——我是抑郁得呼吸困難,他卻是興高采烈。

    “在翻寺院裡的倉庫時,我發現一份根所家寄存的文書。

    ” 我從住持手裡接過了那個大号的牛皮紙袋。

    這紙袋紙質低劣,肮髒陳舊,令人回想起物資匮乏時期。

    大概是戰争剛結束時母親将它存到寺裡的。

    可是住持并不是為紙袋裡的東西而感到興奮的。

     “阿蜜,這真叫人高興,真叫人高興!”住持放低聲音,一再唠叨。

    “真是太叫人高興了!” 我沒想到住持會有這樣的反應,便用懷疑的目光盯住他。

    咀嚼着他話裡的含義,我隻好窘然地一聲不響。

     “邊走邊說吧,好多人都在豎耳朵聽呢!”住持說罷,擺出與他平日裡城府頗深的模樣全然不同的斷然态度,急急地走到了前面。

    我隔着外衣按住心髒,跟在他後面。

    “阿蜜,這消息要是傳出去,恐怕整個日本的超級市場都要開始遭農民的搶啦!這樣的話,日本經濟體制的扭曲馬上就會大白天下,這時代可就要動蕩了!常聽人家說,再過十年,日本的經濟肯定要運轉失靈,可我們這些外行怎麼能看出來究竟從哪裡開始崩潰?可是突然之間,憤怒的農民們襲擊超級市場了!要是接下來有幾萬家超級市場一個一個遭到襲擊,這不等于是日本衰弱荒廢的經濟的問題的焦點被放大了一樣嘛!這挺有趣吧,阿蜜!” “不過,山腳下對超級市場的襲擊,并沒有引起全國性的連鎖反應啊,不消兩三天,騷亂平息了,山腳的人們還不是重新落個窮困潦倒!”善良的書生住持那亢奮激動的情緒刺激了我,我便帶着幾近悲哀的沮喪反駁他。

    “我根本無意幹預這次騷亂,可是我很清楚,阿鷹根本不是那種策劃有關時代發展進程大事的人!我隻希望騷動以後,阿鷹不至于太凄慘孤立才好。

    但是,我是空懷這樣的希望,看來這一次,阿鷹肯定就會走投無路在劫難逃了!他讓山腳的所有人都分擔了一份‘恥辱’,所以他盡管後悔,但再也不能賴掉他當學運領袖的責任了吧?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麼把阿鷹引到了這步田地,可卻想不出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

    我隻是覺得,在阿鷹的心裡有一條無法彌補的裂痕,因此我對他的所作所為絕不妄加幹涉。

    可是,到底怎麼産生了這一條裂痕,我卻一直并不清楚。

    至少和阿鷹一起生活的時候,我們的白癡妹妹——哦,這你也知道——突然自殺以前,好像弟弟的心裡還沒有那條裂痕呢……” 我疲憊不堪,甚至覺得自己也參加了一整天暴動似的。

    同時,我也感到一種無限的悲哀,便閉口不言了。

    年輕的住持倒是默默地聽着我的講話,可我分明發現,在他沉靜善良面孔的皮膚下面,隐藏着的是貌似善良,實則冷漠如堅硬铠甲般的面孔。

    不管怎麼說,他妻子跑掉以後,他竟然還能在衆口铄金的山腳泰然處之,足見這男人的意志何其堅強。

    他根本不會贊同我的觀點,隻是見我憂心如焚,便生憐憫,才默然不語的。

    我忽然想到,我僅僅擔心自己兄弟個人的命運,而住持卻不能不考慮山腳青年們共同的命運。

    石子路上絡繹不絕的男女老少依舊紛紛和氣地向住持和我微笑緻意,我們沐浴在其中則如同彼此全然理解了一樣,并肩沉默地走過去。

    來到村公所前面的廣場時,住持不同我道别,卻這樣說道: “山腳的青年們過去總是隻盯着眼前無聊的瑣事,鬧得走投無路,無所适從。

    可是今天,他們要憑自己的力量戰勝更大的困難,要用自己的意志創造出無法收拾的事态,他們毅然将這一切擔在自己肩上,這多令人高興啊,真是太令人高興了!阿蜜,要是你曾祖父的弟弟還活着,我想他也會像阿鷹那樣幹的!” 石闆路上的積雪一度被陽光曬得半消融了,現在又重新結冰,走上去越發危險。

    我耽心着我的心髒,急急地喘着氣低頭踏上石闆路。

    這時,绛紅濃重的光影籠罩了我的周圍。

    自從降雪以來,這光影已經從山腳一帶全然消失,而今,它又重新返回。

    風吹散了薄雲,晚霞又出現在天空。

    這久未出現的光影,使冰壓雪封的灌木叢仿佛重又縫綴在地面上。

    我在灌木叢間趕路,一陣緊似一陣的冷風吹得我周身顫抖。

    在超級市場辦公室火爐的熱氣中微微發汗的皮膚現在已開始向寒風低頭。

    我完全曉得,籠罩在我身邊的绛紅色光影會在我毛骨悚然的臉上刻下怎樣的表情。

    我即使用雙手揉擦也無法除去凝固在那上面的東西,隻好像一輛誤點的北方列車那樣,機械地向上爬行。

    一時間,一種巨大的徒勞感攫住了我:我永遠也走不到倉房中去了。

    然而擡起頭來,我看見倉房正在白雪皚皚的黑暗斜坡前面,赫然如同披着紅暈的一塊瀝青塊兒。

    在上房的門前,黑壓壓地聚集了一小群婦女。

    她們俨然一緻脫卻了從超級市場流出,又一度流遍整個山腳的鮮豔服裝,恢複了舊日窪地的風俗。

    她們清一色穿上了暗藍色條紋的田間工作服,除了臉部以外,從頭頂到指尖裹了個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我一步到前庭,她們便像一群鴨子一樣一齊回轉過頭,冷漠陰郁地看着我,可馬上又轉臉朝向站在土間的我的妻子,開始異口同聲地傾訴起來。

    原來是她們這些“鄉下”婦女在請求扔掉第一天搶劫時鷹四所拍照片的底片。

    搶劫以後回到家,她們一跟丈夫或公公說起鷹四拍照的事,便立刻被強令來這兒要求将底片丢掉。

    她們大概是參加暴動後第一批開始後悔的人。

     紫色的夕陽刹那之間便消失得幹幹淨淨。

     “這全是阿鷹決定的呀。

    我沒法讓阿鷹改變主意。

    我根本沒有力量影響阿鷹的想法。

    阿鷹一向都是自己決定他要幹些什麼。

    ”妻子用一種不帶抑揚的聲調,似乎有些厭煩但卻又是耐心地一遍遍重複着。

     那一直像谷底地下水一樣不斷翻湧上來的誦經舞樂突然停止了。

    于是,一種尖厲的失落感,同磚紅色的晚霞一起埋到了漆黑森林裡的窪地中間。

     “啊呀,啊呀,這可怎麼好喲!”那群年輕的農婦從心底感到困惑,一同歎息起來,一時打斷了妻子的話。

    可是妻子卻根本無心改變話題。

     “阿鷹定下來的事,我是要服從的!一切都是阿鷹來作主。

    阿鷹向來就是自己決定他要幹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