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想象力的暴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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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同情超級市場的天皇嗎?阿仁?”我問道。

    從這個病态肥胖的婦人用“可羞可恥”一詞布下的陷阱中,我感到一種不甚分明的危險。

    可是我姑且避開這個話題,向她詢問與這帶有硝煙氣味的閑話不甚相幹的事情。

     “同情那個朝鮮人!?”阿仁立刻憤憤地把我頂了回去。

    直到昨天以前,她還同山腳下多數人一樣,一邊痛斥超級市場給山腳帶來的慘狀,一邊緘口不提那顯赫的超級市場東家竟是一個朝鮮人。

    可現在,她竟沖口強調地道出“朝鮮人”這個詞兒來。

    搶劫超級市場仿佛給山腳居民與超級市場的天皇之間的勢力關系一下來了個颠倒,如今阿仁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宣布,那個用經濟手段征服了山腳的男人不過是個朝鮮人。

     “自打朝鮮人到這窪地來,山腳的人就沒有過好日子!仗一打完,朝鮮人就從這山腳占地撈錢,一個個全抖起來了!我們不過是把他們搶定的東西拿回來一點兒,他有什麼可同情的?” “阿仁,朝鮮人當初也不是自己願意來山腳的呀。

    他們是被他們的國家強行帶來的奴隸勞工。

    據我所知,山腳的人可沒受過他們主動的坑害。

    戰争結束以後,即便是在朝鮮人集結地的土地問題上,不也沒給山腳哪個人造成直接損害嗎?幹嘛要歪曲自己記憶呢?” “S兄叫朝鮮人殺了!”阿仁立刻對我充滿了戒心,驚詫地說。

     “那也是因為在那之前,S兄的同夥殺了朝鮮人,人家報仇嘛,阿仁。

    這你不是知道嗎?” “反正朝鮮人一進窪地,就沒幹過好事!大家都這麼說!把那幫朝鮮人全殺盡才好呢!”阿仁蠻橫無理地竭力争辯道。

    一時間她眼裡充滿怨恨,暗淡無光。

     “阿仁,朝鮮人可是從來沒有單方面地加害窪地的人們啊。

    戰後的這些紛争,雙方都有責任。

    這些你也是知道的,可怎麼還這麼說呢?”聽了我的責問,阿仁黯然地将自己的大腦袋低垂下來,如同放下了什麼沉重的負擔,對我的話不再理睬。

    我隻看得見她海象般的脖頸随着劇烈的喘息一起一伏。

    我帶着無法排遣的憤懑長歎一聲,“鬧起這樣愚蠢的騷亂,最後遭到惡報的還不是山腳的人麼,阿仁。

    超級市場的天皇根本不會因為他的一家連鎖店被搶受到什麼打擊,山腳的大多數人卻要因為搶來了戰利品痛苦地内疚下去。

    連知道好多的大人們都叫阿鷹這個外來戶煽動起來了,這到底是怎麼了!” “村裡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做可羞可恥的事,這有多好!”阿仁頑固地低着頭,重複說。

    我終于弄清了她所謂“可羞可恥”一詞的獨特含義。

     我的眼睛總算适應過來,看得見屋裡微暗的角落了。

    隻見阿仁坐在座椅上,在她手能夠得着的地方,堆滿了各種廉價罐頭瓶。

    它們侍立在她身旁,猶如阿仁與無法克服的饑餓作戰時足以信賴的援兵。

    這些正是阿仁的“羞恥”,這些端莊肅穆、令人咋舌地現出本相的小“羞恥”團夥。

    見我不言聲地打量那一排罐頭瓶,阿仁索性恬然不驚地從高聳的雙膝中間取出一聽罐頭,那罐頭的瓶蓋啟了一半,活像隻赫然高揚的半圓形耳朵。

    于是,阿仁便咕容咕容地嚼起罐頭裡那不知為何物的東西給我看。

    我想到了動物蛋白對她的肝髒有不良影響這件事,可是話到嘴邊,我卻改了口。

    “阿仁,我給你打點水來吧?” “吃着可不像你看着那樣幹巴巴的!”阿仁回了我一句。

    然而她卻滿懷率直——這隻是在我和阿仁少年時代支撐着根所家時才能見到——的情感,繼續說道:“蜜三郎先生,多虧了鷹四先生的暴動,我才有這麼多吃也吃不完的食物了!這些罐頭不值幾個錢,可真是多得吃不完呢!把這些全吃光了,我就再什麼都不吃了,讓自己像從前那麼瘦,然後衰弱而死!” “哪兒會呢,阿仁。

    ”我以回到山腳以來第一次與阿仁和解的心情安慰她說。

     “不會?我這樣的可憐蟲,直覺還挺準的!在紅十字醫院裡,人家對我說,我想多吃東西不是身體的要求,是我心理的要求!隻要是心裡不再想吃的話,我馬上就能夠瘦下去,然後一死了事!” 我不由得感覺到一種孩童般無常的悲哀。

    母親死後,我全仗阿仁的幫助,才克服了無數困難,在山腳度過了少年時代。

    我默然搖着頭,踏着積雪走出房來,關上門,将這個被埋在也許會緻其肝髒于死地的大食物堆裡體味着幸福與“羞恥”的“日本第一肥婆”,關在了微暗的安甯之中。

     石闆路上的積雪被人踩得結結實實的,成了淺黑色,路面也滑溜溜的。

    我小心翼翼地往下挪動。

    關于那場對超級市場的搶劫,是對也好,是錯也好,我絲毫無心幹預,隻是,我已下了決心,絕不卷進鷹四他們的行動。

    要是超級市場完全陷入了無政府狀态,怕是無法靠正常的手續買到煤油吧。

    我隻是盤算着,如果有幾罐煤油免遭劫難,那我就給阿鷹或是他同夥相應數量的紙币,把煤油罐提回來。

    我實在無心參加阿仁所謂山腳所有人都平等的“羞恥”活動。

    而且煽動這場小型暴動的那些人就沒到我的門口強制性地喊什麼“都去超級市場啰”,這樣一來,我就變成了一個局外人,沒人要求我與他們分享“羞恥”。

     我走到村公所前面的廣場時,阿仁的長子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站到我面前來一齊走,就像一條同主人一起散步的家犬。

    他敏銳地打量着我的臉色,立刻領悟到不便上來搭讪,便隻管往上一竄一竄地走路,抒發一下内心的興奮。

    石闆路兩旁的住家往常都是房門緊閉,今天卻一律大敞四開,人們在房檐下踏雪閑站,高聲寒暄。

    山腳的居民竟全都變得興高采烈。

    還有一群人從“鄉下”過來,他們幾家湊一堆兒,三三兩兩地聚在石闆路上聊個不停,緩緩前行。

    他們都抱着從超級市場搶來的物品,卻沒有馬上就回“鄉下”去的樣子,倒像是想在山腳再呆上一會兒。

    有時“鄉下”的母親要借用廁所讓孩子大小便,山腳的主婦就很開通地請她們光顧。

    即便是祭日裡,我也從沒見過山腳和“鄉下”如此自由寬宏地交往的情景。

    還在我很小的時候,山腳便早不見了這種熱烈火爆的景象了。

    孩子們在石闆路踩實的雪上打着出溜兒,模仿着沒完沒了還在繼續的誦經舞樂。

    阿仁的兒子剛跑去加入孩子們的遊戲,就馬上又跑回到我的身邊。

    站着聊天的大人們也都朝我溫和地微笑,跟我親切地寒暄。

    他們如此開放地對我,這在我返回山腳後還是頭一遭。

    對這種不期而至的友好表示,我實在不能夠很快适應下來。

    于是,我含糊地點着頭,急步走過去,而山腳的這些俨然徹底解放了的人們卻自管酣笑暢談,毫不在意。

    我心中的驚詫漸漸生根發芽并枝繁葉茂、遮天蔽日起來。

    隻見一個高個子男人正對着圍在他身旁的人群舉起一本打開的帳簿解釋着什麼。

    這男人在戰時教師不足的時候,作為代課教師教過日本曆史,戰後當過農協文書。

    因為他的身邊聚集了一些一聲不響的足球隊的少年,所以我想他可能是被新暴動首領們任命為專門委員,正在揭發超級市場的經營狀況吧。

    一看到我,他臉上立即露出憤慨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