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放逐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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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被月光照亮,獸群便重又慢慢地踱将出來。

     月光下,前庭的檐燈隻能打出一個昏黃暗淡的狹小光圈。

    我沒注意燈光下的東西,可放眼望去卻發現那挨打的年輕人雙臂抱着身子,踡伏在被踩得零亂不堪的雪地上。

    身旁扔着打了捆的毛毯、棉衣、餐具之類的東西。

    同住的年輕人已經把他放逐了。

    他把頭深深地埋在縮成鞍型的雙肩中間,一動不動,如同一隻遇到危險的潮蟲。

    月色下森林帶給我的些微振奮,驟然消失了蹤影。

    我把頭也縮進了毛毯那微溫的黑暗裡,隻顧往胸口和膝蓋呵些熱氣,可還是全身冰涼,渾身發抖,牙齒得得作響。

    過了片刻,我聽到有腳步聲往倉房後邊轉了一陣,然後便遠去了。

    聽上去,那人不是去通往山腳的石子路,倒是往林子裡去了。

    既然聽得到踩雪的聲音、盡管這聲音很微弱,它就絕不是小狗為捕獲雪中迷路的野兔而跑進林子去的腳步聲。

     第二天清晨,妻子來送早飯時我還沒起床。

    她也懷着對不假掩飾的暴力行徑的厭惡,談起了半夜裡的事情。

    那個年輕人違反了足球隊的紀律,背地裡将從超級市場偷帶出來的小瓶燒酒一飲而盡,然後将桃子喚到上房的小耳房裡,企圖侮辱她。

    桃子順從地接受酒醉少年半夜裡的邀請,她穿着一件自己從超級市場挑來的睡衣,樣子活像個《天方夜譚》中的妓女。

    那少年毫不遲疑,立即開始向城裡來的這個迷人女孩動手動腳。

    可桃子卻強烈地反抗,大叫不止,鬧得少年蒙頭蒙腦,直到被鷹四痛打之時,還是驚詫莫名,轉不過彎來呢。

    桃子受了刺激,發了歇斯底裡,臉和身子緊貼着裡間牆壁睡下,到早晨也不起來。

    據說少女扔了那件引起了可怕誤解的睡衣,把所有的衣服全副武裝上身,屏息躺倒了下去。

    被放逐的少年的那件印有‘光’字商号的武器還丢在前院,妻子來倉房時還在雜沓的雪地上見過它。

     “剛才聽到腳步聲響,我以為那小夥子在倉房後面轉了一下,就上森林那邊去了。

    他到底上哪兒去了呢?” “還不是穿過樹林去高知?就像萬延元年暴動那會兒,那些背叛組織,被放逐的年輕人逃進林子裡那樣。

    ”妻子做着夢一般的解釋。

    在我看來,她的同情與其在于桃子,倒不如說更在那個少年。

     “你不知道,那林子多密多難走。

    這麼個大雪天,半夜裡要橫穿樹林,簡直就是自殺。

    你受阿鷹講的那些暴動故事的影響太大了!”我打算把妻子空幻想法壓下去。

     “既便被阿鷹他們足球隊趕出來,在山腳那邊住下也不是不行啊。

    阿鷹還沒有那麼大的強制力呢。

    昨晚上那可憐的年輕人不過是把桃子無意的媚态給擴大解釋了,阿鷹對他大打出手的時候,要是剩下那些年輕人反戈一擊,他沒準兒早讓人打個半死了呢!” “阿蜜,還記得在機場阿星一臉哭相對你說的話嗎?你現在不理解阿鷹,也不了解阿鷹!”妻子懷着堅定的自信,反駁我說:“阿鷹和你一起生活過,他樸素、弱小,可打那以後,他過的生活是你理解不了、也想象不到的!” “既便那個年輕人由于被趕出了阿鷹把持的小圈子而在感情上走投無路,感到無法在山腳住下去了,可是從萬延元年到現在已經過了一百多年了,逃亡者還不都是要沿着大路往海邊跑?他幹嘛非要躲到樹林裡去?” “那年輕人清楚,他們暗地給超級市場造成的混亂,已經夠得上是一樁罪行。

    如果他過了小橋,沿着大雪迷漫的道路去鄰村,八成會叫等在那兒的警官抓起來,或者被超級市場的天皇雇來的打手報複一頓,可能那年輕人就是這麼想的吧。

    其實你不光不了解阿鷹的真實想法,你也同樣不了解足球隊青年的集團心理!” “那是自然。

    雖說我生在山腳這裡,可我至今并不認為我和這山腳之間有一條紐帶,而且這條紐帶能讓我充分理解山腳的這群年輕人,恰恰相反。

    ”說完我做了一點讓步:“我隻是客觀地談了一下有常識的人的意見。

    要是在阿鷹的煽動下足球隊員們給搞得集體瘋狂,我常識性的觀察當然也就大錯特錯了!” “雖說是别人的事,可也不能就簡單地說成‘瘋狂’啊,阿蜜。

    你的朋友自殺時,你可沒這麼簡單草率漫不經心啊,是不是?”妻子窮追猛打,毫不讓步。

     “那,讓阿鷹派人到樹林裡找一下吧。

    ”我軟了下來。

    在我避開上屋,從後面到世田和洗完臉反回來時,正遇見那群年輕人亢奮地從屋裡跑到前院來。

     一個身穿樵夫的舊防水衣的小個子男人,他拉着一隻用還帶着葉子的竹條紮成的雪橇,上面載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将一塊用各種布片胡亂縫綴起來的破布直裹到脖頸,樣子活像個蓑草蟲。

    他們走進前庭來,被鷹四迎面撞上。

    那群年輕人正昂然從屋裡跑出來,劈頭撞向那人,那人上身向後一仰,抽身想逃,被鷹四喚住了。

    早晨的陽光被雜亂的積雪四散反射上來,照得我眩暈地眯起眼睛,可我還是迅速把他和十幾年前記憶裡的隐士阿義對上了号,認出了他那兩眼細小、瘦削孱弱的側臉。

    隐士阿義腦袋很小,看上去像個被印第安人取出骨頭後做的“縮頭”,要說耳朵,隻有拇指的第一骨節那般大小。

    周圍是令人發窘的空間。

    那小腦袋上扣着頂淺淺的方帽,這倒像一個老式的送信車夫。

    夾在那頂飽經風霜的帽子和蠟黃的胡須之間的一張瘦長的小臉滿是褐斑和灰毛,正緊張地抖個不停。

    鷹四一邊制止背後的年輕人,一邊像哄慰一頭膽怯的山羊一樣同他親昵地低聲說起話來。

    老人仍然仰着身,眼睛半睜半閉,兩片幹裂的褐色嘴唇,像兩根要夾住什麼東西的手指,飛快地蠕動着,回答着鷹四的問話。

    然後,隐士阿義大搖其頭,仿佛深悔不該拉着雪橇從林子裡跑到這兒來,而他的一切在這強光之下也仿佛都成了丢醜的東西。

    鷹四向他的足球隊發号施令,讓他們把破衣爛衫的年輕人從雪橇上抱下來,擡到屋裡去。

    随後,被鷹四勾住了肩的小個子隐士阿義,也一邊無力掙紮着,一邊随着那群如同肩扛祭祀神轎的人們一樣歡天喜地的年輕人,被領進了屋裡。

    前院上隻剩下我一個人,看着粘滿冰雪的竹雪橇放在松軟的雪地上。

    那叫繩頭胡亂捆了幾道的新做成的竹雪橇,猶如做了什麼壞事受到處罰一樣。

     “菜采嫂正招待隐士阿義吃飯呢,阿蜜。

    ”轉過頭去,我看見鷹四叉開雙腿站在那裡。

    他被陽光曬得黧黑的臉上泛着勃勃的紅潤,褐色的眼裡閃動着酩酊的兇光,一時間令我生出錯覺,仿佛是背朝着盛夏的大海同他講話。

    ”晚上,隐士阿義照例到山腳去。

    天亮前後他正要回林子,見一個小夥子正一個勁兒往林子深處走。

    他就跟在後面,直到那小夥子踉踉跄跄走不動了。

    然後就把他救了下來。

    阿蜜,你相信不?大雪封天的,那小夥子是想橫穿樹林到高知去呢。

    他把自己當成了萬延元年暴動中年輕人的一員了!” “在隐士阿義把他帶回來以前,菜采子就這麼想過。

    ”我說完這句話,就不吭聲了。

    被夥伴們放逐的恥辱和絕望迫使小夥子在厚厚的積雪中艱難地穿越一團漆黑的樹林,他十有八九是把自己想象成了頭上頂着發髻的萬延元年的農民的後代了吧!那單純的孩子,身陷午夜森林的黑暗之中,在雪地裡蹒跚前行,恐懼漸漸吞噬着他。

    為了确認從萬延元年至今已有一百年的時光流逝而去,他還能有什麼辦法?昨晚,若是那小夥子摔倒凍死了,他的死法大概和萬延元年被放逐的青年該是全無二緻的吧。

    共存于森林高處的所有“時間”,一起湧進并占領了奄奄一息的青年的大腦。

     “我要他們把自己與萬延元年的青年同一化,既然那小夥子身上已經表現出了最初的征兆,那麼,這個傾向可能很快地傳給整個足球隊!我還要把它傳給山腳上所有的人。

    我要把一百年前祖先的暴動喚回山谷,我要比誦經舞更現實地再現它!阿蜜,這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想這樣做,到底有什麼用處呢,阿鷹?” “有什麼用處?哈哈!阿蜜,你的朋友缢死時,他是不是想過,他的死會有什麼用處?還有,阿蜜,你想過沒有,你這樣活下去有什麼用處?山谷裡新式暴動即便成功了,也可能沒有任何用處。

    可是至少,我能更加深刻地感覺到曾祖父的弟弟的精神勃動,這是我長久以來的渴望!” 回到倉房時,太陽的光熱已融化了冰雪,那穿過厚厚的雪層流淌下來的雪水聲像一道簾子圍住倉房的四周。

    我幻想着,就像曾祖父用從森林彼岸的文明世界帶回的槍支來保護自身以及财産一樣,我要用這水聲把我同山腳下發生的一切隔絕開來,努力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