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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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似乎起風了,木質結構上搭建的帆布的縫隙間傳來青草的香氣。

     放下長時間遮在臉上的雙手,我在漆黑的帳篷中擡頭看着天空。

    一直響個不停的蟲鳴似乎被風吹怕了一般戛然而止。

    雖然是夏日的夜晚,但吹到臉上的風還是帶着涼意,可能是因為臉上流滿淚水吧。

     空虛和悲哀在心底像是猛獸般抓撓着,每一秒鐘都在增殖,我再次兩手覆面,趴在了氈布上。

     為了忘記我犯下的罪行,我才對那兩個孩子說了那些話。

     起初我并沒有那個目的。

    向兩人搭話隻是為了确認。

    我隻是想确認那天晚上有沒有人看到我的行為。

    可是說話間我知道了他們就是在對岸向河邊扔水泥塊的人。

     被我知道了。

     從那一刻起,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一邊向他們說着暧昧的話,一邊隻想着将罪行推到他們那幼小的手上。

     那對兄妹現在在路上會想些什麼呢?會感歎自己殺害了一個流浪漢嗎?會在心底反複咀嚼一個陌生人的話嗎? 緊閉的雙眼中浮現出十天前的光景。

    爬上河堤的孩子們,推着自行車正要離開,卻突然蹲在了路邊,之後合力擡起一個大東西,沿着橋欄杆扔了下去。

    他們走後,我過橋來到對岸,在田澤的帳篷邊,發現一塊大的水泥塊。

     可能是注意到了腳步聲,帳篷中田澤露出了臉。

    看到他那張猥瑣的臉,我就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在這個河邊發生了什麼。

    ——他又猥亵了幼女。

    一年前的事瞬間在腦中複蘇——田澤那張對自己的罪行備感自豪的臉;對于責備他的我而施加的暴力;無法抵抗的自己。

     “真危險啊。

    ” 從帳篷中探出頭的田澤用平常那慢悠悠地聲調說。

     “這東西剛才突然就掉下來了。

    ” 田澤似乎沒想到水泥塊是剛才那對兄妹扔下來的,他大概覺得是從卡車拉運的瓦礫中掉下來的,不知怎麼掉到了這邊。

    總之這不是重點。

    重要的是,那裡有一塊水泥塊,以及我不打算放棄這個機會。

     我裝出饒有興趣的樣子,從地面上拾起水泥塊。

    當我拿着它接近帳篷時,當我将它高高舉過頭頂時,田澤都是慵懶地張着嘴,一副完全預想不到将要發生什麼事般看着我。

    隻是水泥塊落在他那頭發因油膩而打绺的頭頂時,他短短地叫了一聲。

     田澤曾和我講過他老家的事。

     在田澤的老家,七夕的晚上似乎要進行驅趕害蟲的祭祀。

    我一邊看着不住痙攣的田澤,一邊回想起那時他說的“送蟲”來。

     視線的一端似乎有一點和平時不同。

     擡起頭看去,在黑色的帆布内側,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

    我趴下身子,湊近去看。

     是一個白色的小東西在蠕動。

     是蝴蝶。

    一隻白色的蝴蝶在帳篷内側停着。

    我一伸手,它就扇動翅膀,在帳篷内翩翩飛舞,翅膀尖像空氣一樣拂過我的手指。

    那羸弱的、仿佛小孩子塗鴉般的白色軌迹被從帳篷縫隙中吹來的風不斷打亂——可是一瞬間之後,又迅速向反方向消失在氈布縫隙間那細長的黑夜中。

     小幸—— 身體各處都是她的名字。

     看着蝴蝶消失的方向,我拿來手提包,打開鏽迹斑斑的拉鍊,取出那枚胸針——蝴蝶形狀的胸針,已經發黑的銀色翅膀張開着,仿佛随時都準備展翅高飛。

    我從小幸手中接過它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寒冬。

    那天晚上,她的側臉在警車的紅燈中忽明忽暗。

    昏暗的天空中孕育着雪的氣息。

    我的口中還殘存着血的味道,舌頭上還停留着并非來自于自己的一種溫吞的異樣感。

     那之後她展翅高飛了嗎? 現在又飛到了哪裡呢? 02 “捉了蟲子能幹什麼?” 傍晚的河邊,她向我搭話。

    頭發映出天空的橙色,小幸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我完全沒有注意到後面有人接近,左手拿着塑料袋,右手拿着捕蟲網,整個身子轉了過去。

     我首先發現對方穿着我們學校的制服。

    接着發覺原來是和我同班的女生。

    ——和小幸在同一間教室裡應該已經快半年了,這個順序多少有點不自然,不過之後數次回想起來還是這個順序。

     中學二年級的夏末。

    當時我和家人一起住在東京和牆玉交接的地方。

    成績并不是出類拔萃地好,但也不差,家裡并非富豪,也不貧窮。

    就在這樣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我過着無聊卻又并不積極尋找什麼的年輕歲月。

     “沒什麼,反正沒事。

    ” 那是我對小幸說的第一句話。

    從一開始就是謊言。

     當時我的夢想是成為昆蟲學者。

    那時我幾乎每天放學後都帶着捕蟲網和塑料袋去山上和河邊。

    我住的五榻榻米大小的屋子裡有二十個蟲籠子。

    在父母下班回來之前,我就趴在地上觀察這些籠子裡的蟲子,和圖鑒對比,如果發現上面沒有的,就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來。

    黃星天牛、川蝼蛄……那時屋子裡養的蟲子現在還能全部記住。

     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自己要成為昆蟲學者的夢想。

    我知道,昆蟲采集和同學們的一些愛好以及惡作劇等比起來,顯得十分陰暗,況且對于中學二年級的我來說,談起成人之後的自己還太過青澀幼稚。

     左手提着的塑料袋中,剛剛捉到的螳螂在不停地動着。

     “消磨時間嗎?” 對于這位同班的女生,我起初一直以為她很高。

    可是随着她踏開秋天的枯草走到我近前,我發現我錯了。

    她的身高隻能夠到我的鼻子,但是體形很好。

    身穿水手服,後背筆直,這條直線的上面就是渾然天成般的細細的脖子,像紙一樣白皙,似乎在漸漸昏暗的暮色中發出微弱的光。

    隻是在水手服的領子處,有微微的黑色污漬。

     “每天你都消磨時間?” 被她一問,我在内心中咂了一下舌。

    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在這兒見到我。

    我在胸中尋找着合适的話,她則望向河面說: “我放學後常來這裡,你最近每天都來吧?” 小幸稱呼我為“你”,直到最後都是這樣。

     “三天前開始。

    ” 小幸說的沒錯。

    三天前,在尋找适合捕蟲的地點而沿着河邊走的時候,河邊韻草地上一點漂亮的藍色從我眼前掠過。

    那毫無疑問是我迫切希望貼近觀察的黑麗翅蜻。

    不過當時我沒能捕到,就想着再去同樣的地方也許還會碰到,于是開始頻繁地來河邊。

     想起拿着捕蟲網在河邊晃蕩的樣子被意想不到的人看到,我就故意粗魯地說: “那你在這幹什麼?” 小幸沉默了一會兒,看向暮色漸深的天空。

     “回家之前我一直待在這。

    ” 這算不上回答。

    可是那沒有抑揚的聲調和墨色的雙眸中似乎有某種撼動人心的東西。

     這時河邊突然起了風。

    我用一隻手護着眼睛,别過臉,卻看見小幸的頭發被風吹亂,頗為滑稽般地倒豎起來。

    ——小幸并沒有皺眉。

    我記得我當時頗為詫異。

    她并沒有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樣皺着眉擺出一張苦臉。

    她任突然刮起的強風吹得頭發紛亂,臉上卻在微笑。

    如果當時她皺眉的話,哪怕隻有一點點,我還會被她吸引嗎?還會期待她的身影,第二天仍然奔向同樣的地方嗎? “這裡偶爾會起風呢。

    ” 被風吹亂的頭發終于落在了穿着水手服的肩上,小幸用還帶着笑意的臉看向我。

    大概是因為那張多少有點冷淡的側臉的緣故,這次的眼神顯得十分鎮定。

     小幸把手伸進裙子的兜兒,取出一塊舊手表。

    看起來是男表。

    普普通通的四角表盤已經發黑,皮帶上處處是擦痕,并且已經開始退色。

    她迅速地看了一眼指針,又迅速地将表放回兜裡。

     “拜拜。

    ” 水手服的背影在草地上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河堤上。

    第一天我們的對話就是這些。

    我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