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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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喝幹,然後又倒一杯,身子縮在扶手椅裡,慢慢地呷着,無目的地環視着這個堆滿了手提箱和木箱的又高又長的寒冷房間。

    旅館靜悄悄的,外面馬路上也是靜悄悄的。

     “不要灰心,娜塔麗。

    你知道嗎?在一九三九年,這位意大利領袖曾經脫身過一次。

    在軍事上他對希特勒沒有用處。

    意大利人又虛弱,又執拗,而且是被打垮了的,要是他對美國宣戰,他也許會被人暗殺,希特勒一定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

    此外,他又狡猾。

    他會找出些圓滑的客套話,我們還可以在十五日坐上那架飛機的。

    ” “啊,埃倫,千萬請你别說了吧。

    他會宣戰的。

    ” 傑斯特羅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想是這樣。

    娜塔麗,我很抱歉,我深深地感到由衷的歉意。

    ” 她舉起一隻手,手掌向外。

    “不,不,不要這樣。

    這有什麼用處呢?” “讓我說下去。

    把你和你的孩子都拖累在裡面,真使我受不了。

    我決沒有——” “埃倫,是我自己這樣做的。

    現在别再重提了。

    别這樣。

    我忍受不了。

    ”除了孩子使勁吃奶的聲音以外,屋裡一片長時間的沉默。

    傑斯特羅一口一口地呷着雪利酒,用垂頭喪氣的表情朝他的侄女望了一眼:“親愛的,也許我該打一個電話給大使館,問一問是不是在計劃搞外交人員的專車。

    ” “要是你能把電話打通的話,倒是一個好主意。

    要不然我們就親自走一趟。

    ” “我正在這樣打算,”傑斯特羅說,“試試吧。

    ”他打了電話,但是大使館的線路忙碌不堪。

    他又倒了些雪利酒,慢慢地講着話,間或咳嗽一兩聲。

    “一個曆史學者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會歪曲一個人對現在的看法。

    我似乎是把望遠鏡倒過來去觀察當前的形勢。

    那些人物看來渺小而滑稽。

    那些事件看來那麼瑣碎,那麼重複,那麼平凡!我想,我能很好地了解過去,我對将來也看得清楚。

    隻是對于現在我卻這樣糊塗。

    親愛的,希特勒和墨索裡尼沒有資源可以使他們堅持。

    中歐的這所華麗而破爛的軍國主義瘋人院将會倒塌。

    俄國和美國是可畏的,這兩個國家會把納粹主義夾在中間壓碎。

    唯一的問題隻不過是時間來得多快罷了。

    好吧,我該穿衣服了。

    ” “是的,埃倫,快穿吧。

    ” “讓我先把酒喝完。

    ” 娜塔麗不耐煩地站起身來,把孩子抱到卧室去,免得跟她的叔父拌嘴。

    對于這個愛唠叨的、自負的、胡思亂想的老頭兒,她已經沒有什麼敬愛,他的趾高氣揚的挖苦話和頑固得閉眼不顧事實的樂觀主義,已經使她和她的孩子陷入了這個危境,盡管說到底還是她自己要負主要的責任——她常常回過頭來這樣想。

     亨利-娜塔麗把她的危境想了又想,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住這種自我的探索。

    她在什麼情況下幹了這種不幸的蠢事呢?在回來的時候嗎?在跟拜倫結婚的時候嗎?沒有搭德國飛機離開蘇黎世嗎?沒有跟赫布-羅斯乘坐到巴勒斯坦去的船嗎?不,毛病在她的思想深處。

    盡管她表面上那麼聰敏,歸根到底她卻愚蠢透頂。

    她什麼也不是,什麼人也不是;她沒有真正的身分。

    她的一生象是在空中飄蕩的蒲公英的絨毛。

    她是猶太人,但是這個标志除了惹起麻煩之外對她沒有任何意義。

    她的第一次戀愛是跟一個異教的非猶太的知識分子。

    她跟一個基督徒結了婚,沒有怎麼考慮兩個人在出身背景的沖突;他年輕,缺乏學識,又使她多一層煩惱。

    這一連串多麼奇怪、偶然、不連貫的遭遇卻創造了這個在她懷裡沉睡的藍眼睛小生物! 過去幾星期,娜塔麗夜裡開始做夢,仿佛上述一連串遭遇都不曾發生過。

    在這些夢中,時間倒流回去,有時候回到巴黎,有時候回到大學,更多的是回到她在長島的兒童時代。

    她在睡夢中發現自己擺脫了夢魇般的現實生活,心中充滿了寬慰和快樂;但是當她醒來發現夢境中不好的方面正是真實的方面時,一種冷酷而消沉的憂傷便接踵而至。

    不過至少這個孩子是屬于真實方面的。

     孩子成為她生命的寄托了。

    在這一時刻,世界上最真實的東西就是她胸口的這隻溫暖的小嘴:活潑、甜蜜而且異常美好。

    除此以外——在旅館的房間裡,在羅馬,在歐洲——全是肮髒的、危險的、不可靠的而且漸漸暗下去的視野。

    外交人員的專車是最後的一次機會。

    孩子睡着的時候,娜塔麗把他包好,自己穿好衣服,準備到大使館去。

     “喂,親愛的,你看來很漂亮。

    ”起居室裡,埃倫現在很得意地斜靠在躺椅上,披着索爾家在他六十二歲生日送給他的一件藍色短鬥篷,穿着他的一套最好的深色衣服,系着一個很大的領結。

    他還在喝雪利酒。

     “無聊!要是我安全地回到家裡,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這套倒黴的衣服燒掉,我再也不穿咖啡色衣服了。

    ” 埃倫以不自然的洋洋得意的神态,把隻剩一半酒的杯子向她揮了揮,興高采烈地笑起來。

    “真了不起,你還保持着你的幽默感。

    ”他說,雖然娜塔麗相當嚴肅。

    “坐下,親愛的。

    别再踱來踱去了。

    ” “我們不到大使館去了嗎?”她坐在一張躺椅的扶手上。

     “告訴我,娜塔麗,你看見過恩裡科-斯潘涅利神父嗎?” “那個梵蒂岡圖書館的管理員嗎?沒有。

    ” 他乜斜着眼睛逗趣似的朝她微笑,這是在傍晚将盡,他喝下過多的白蘭地時往往出現的。

    “不過,我想有一個晚上我們大家在一道吃過飯。

    ” “我想大概有過。

    路易斯病了。

    ” “啊,不錯。

    我現在想起來了-,恩裡科一會兒就要開車來把我們帶到威尼斯廣場去。

    他認識所有的新聞記者,我們可以在新聞記者席聽墨索裡尼演說。

    ” “什麼?我的天,我不願把孩子帶到法西斯暴徒那裡去!那怎麼——” 傑斯特羅舉起手來要她注意,匆匆地在一張便條上寫了幾行字,同時繼續跟她講話。

    “喂,親愛的,這是看得見的曆史。

    既然我們處在這樣的境地,我們不如充分利用它。

    ” 他遞給她的那張便條上寫着:要是宣布戰争,他會一直把我們送到大使館去。

    就是這個打算。

    我們不呆在旅館,在這裡我們可能被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