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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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臭味,他們中間有的是白種人,有的是蒙古人,都戴着古怪的毛皮帽子;經過三天才看見盡頭的陰森可怕的大森林;連綿幾英裡醜陋的東方茅屋;日本人的悲慘生活,你在街上行走時都可以從脖子背後感到他們對你的仇恨,他們的貧困和對戰争的厭倦甚至超過柏林;最後又想到他起草後又撕去的幾封給帕米拉-塔茨伯利的信。

     維克多-亨利一邊回想這些奇特的往事,一邊卻保持了一種愉快的心情,覺得自己仿佛正朝着一種新生活前進;過去的一生他幾乎已經絕望了;他的真正生活拖延着,遲遲不來,幾乎失去,但是現在已經在握。

    他每次想到羅達,她的形象通常是他當初追求時那麼個活潑的華盛頓姑娘。

    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愛上那個姑娘并且跟她結婚,但是今天的羅達他隻要一想起,心裡總是冷冰冰的,好象她是别人的妻子,盡管他對她的一切缺點和魅力都看得那麼清楚。

    但跟她離婚又是殘酷的、可怕的。

    她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她使他過一種枯燥無味的半空虛的生活——他現在知道了這一點——但是她已經盡了她最大的努力。

    到底應該對羅達仁慈呢,還是應該抓住他的新生活?顯然他必須在二者之間作出決定。

     他曾經寫過幾封信給帕米拉,如同他寫過關于明斯克大屠殺的一封信一樣——隻是為了把問題寫在紙上,好仔細看看。

    等他到了東京,他又斷定寫信太羅唣,寄遞也太慢,因此他不得不從兩個電報中選擇一個發出去——來,或者别來。

    帕米拉所需要的也不過如此。

    他斷定帕米拉比他聰明;第一步當然是搞戀愛,在羅達還沒受到傷害之前先考驗一下他們的愛情和迷戀的程度;因為他們也許永遠到不了結婚的地步。

    說得露骨一點,解決的辦法是同居。

    維克多-亨利必須面對這樣一個新思想——對他來說是新思想——就是說,在某些情況下,同居也許是幾個困難辦法中最好的一個。

     在東京,他果真在電報局外面猶豫過一下,差點兒發出來的電報。

    但他終于走開了。

    即使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他也不能想象自己能圓滿地完成;他無法想象幹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雖說跟帕米拉在一起,倒不會有下流或者不道德的感覺。

    這不是他的作風。

    他覺得他會把事情搞壞,貶低了或者玷污了他作為“加利福尼亞号”新艦長的工作。

    所以他來到馬尼拉時依舊拿不定主意。

     自從在紅場上跟帕米拉-塔茨伯利談話以來,他隻是在馬尼拉才第一次開始意識到他妻子羅達的存在,而現實的帕米拉的形象則開始黯淡。

    馬尼拉充滿了對羅達的回憶——不管是美好的回憶還是不愉快的回憶——也充滿了對自己往事的回憶。

    瑞德-塔利,他的同班同學,現在是亞洲艦隊全部潛艇的秃頭司令;陸海軍的橄榄球比賽,最後一次他是在二十八年前參加的,那時帕米拉還隻是幾個月的嬰兒;坐在俱樂部草地上的十幾名年輕海軍上尉,他們女朋友的年齡隻有帕米拉那麼大——這些都是眼前的現實。

    西伯利亞的荒涼景色現在隻成了腦海裡模糊的印象。

    紅場上灼熱的半個鐘頭也是如此。

     他真的有可能重新開始生活嗎?有新生的嬰兒牙牙學語,有男孩子在草地上玩耍,還有一個小女孩子用胳膊摟着他的脖子?馬尼拉特别使帕格懷念兒女們給他的快樂。

    他回想起那個時期是他一生中最甜蜜、最美好的日子。

    同帕米拉一起重新過這樣的生活簡直就是複活,就是真正的第二次生命。

    但是象他這樣一個生硬的、脾氣古怪的人做得到嗎?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他對他的孩子們是十分嚴厲的。

     他已經非常疲倦,最後在椅子上睡着了,就象他在民族飯店塔茨伯利的房間裡一樣。

    但是這一次沒有輕輕撫摸他的冰涼手指把他驚醒了。

    他那很少有差錯的生物鐘及時叫醒了他,于是他開車到甲美地去看“烏賊号”潛艇進港。

     拜倫跟抛錨小分隊一起站在前甲闆上,身上穿着咔叽軍服和救生衣,但是帕格沒有認出他。

    當“烏賊号”靠近碼頭旁邊駛來的時候,拜倫大聲叫喊出來,“哎呀!那不是我爸爸嗎?是你,爸爸!爸爸!”這時帕格才發現那個雙手插在褲子後面口袋裡的細長個兒站立的姿勢他很熟悉,他兒子的聲音是從留着卷曲的紅胡子的瘦臉上發出來的。

    船還在歪歪斜斜地開進來,拜倫就一下子跳到碼頭上,伸出胳膊摟住維克多-亨利的脖子,緊緊地抱住他。

    帕格吻着那張亂糟糟、毛茸茸的臉,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嘿,拜倫,幹嘛留那麼多胡子?” “胡班艦長最讨厭胡子。

    可我打算讓胡子一直長到膝蓋上。

    天哪,這可完全出乎意外,爸爸。

    ”艦橋上一個軍官通過擴音喇叭不耐煩地喊起來。

    拜倫又象一隻山羊似的跳回到正在移動的前甲闆上,同時向他爸爸嚷道:“我今天整天都要跟 你在一起。

    嘿,媽媽寫信告訴我,你要指揮‘加利福尼亞号’啦!真叫人難以相信!” 潛艇靠了岸,“烏賊号”的軍官們熱情地邀請維克多-亨利到郊區他們租的一所房子裡占吃便飯。

    帕格看到拜倫臉上露出不悅之色,就婉言謝絕了。

     “我就住在潛艇上,”拜倫說。

    他們開了帕格從公用物資集用場借來的灰色海軍汽車駛回馬尼拉去。

    “我不跟他們住在一塊兒。

    ” “幹嘛不住在那兒呢?聽起來好象挺不錯。

    ” “哦,倒是挺不錯。

    廚子,總管,兩個男傭人;花匠,五英畝地,一個遊泳池,大夥兒一分攤,也花不了幾個錢。

    我到那兒吃過飯,你要知道,有一些姑娘就在他們那兒過夜——各式各樣的姑娘,秘書啊,護士啊,等等——在那兒胡搞一氣。

    ” “是嗎?我想這是年輕人的常情。

    ” “爸爸,媽媽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嗎?”帕格朝拜倫瞟了一眼。

    那張有胡子的面孔很嚴肅。

    “呃,我隻是挨過了不少痛苦的時光,勃拉尼。

    不過,你做什麼都可以,千萬别裝出比誰都神聖的樣子來!” “我不覺得比誰神聖。

    我的妻子在意大利。

    就是這麼回事。

    他們可以愛怎樣做就怎樣做。

     “你知道她最近的消息嗎?” “她要在本月十五号飛裡斯本。

    我收到小孩的一張照片。

    我等會兒給你瞧!真奇怪,他看去跟我小時候的照片非常相象。

    ” 帕格兩個月來一直在欣賞放在他錢夾裡的那張照片,但是他決定不提它。

    照片上有給斯魯特的題詞,提起來總有點尴尬。

     “離得這麼遠,真叫人難過,”拜倫感歎說。

    “爸,你能夠想象嗎?你的妻子帶着個你連見也沒有見過的娃娃,在世界的另一邊——沒有電話,一封信要碰運氣才能偶爾收到。

    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最糟的是,她差點兒從瑞士出來了。

    但她怕乘德國飛機。

    她病了,又是孤單單的一個人,我不能怪她。

    如果還有别的路可走,此刻她該到家啦。

    那些德國人!混帳的德國人。

    ”沉默了一會以後,他又忸怩不安地沒話找話說:“這兒很熱,是不是?” “我已經忘記多熱了,勃拉尼。

    ” “我想俄國是很冷的。

    ” “嗯,東京也上凍了。

    ” “告訴我,東京是怎樣的?古雅,美麗,還有其他等等,是不是?” “那是世界上最難看的城市,”帕格說,很高興能把話題岔開。

    “真可憐。

    一座單調的、滿是簡陋小屋的城市,一直伸展到望不到盡頭的地方。

    中心區鬧市有幾座高大的現代化建築物和霓虹燈招牌,一群一群矮小的日本人來來去去。

    多數人穿着西服,但是衣料象是舊吸墨紙做成的。

    人們可以看到不多幾個打扮得象日本洋娃娃似的女人和一些象是在舊金山唐人街的廟宇和寶塔。

    這座城市并不特别具備東方色彩,它是破舊的,肮髒的,從城市的這一頭到那一頭散發出污水和爛魚的臭味。

    在我這麼多年的旅行中,東京最使我失望。

    而且,日本人對白種人的仇恨之深随時可以覺察到。

    ” “你覺得他們會發動一場戰争嗎?” “嗯,那倒是個大問題,”維克多-亨利用指頭敲打着駕駛盤。

    “我有一本論他們神道的書,你最好讀一讀。

    這是一本開人眼界的書,是大使給我的。

    勃拉尼,這裡的人民在二十世紀竟然相信——至少有些人是相信的——他們的國王是太陽神的後裔,他們的帝國一直上溯别二千六百年前。

    據說在五大陸分離以前,日本是地球上的最高點。

    所以她是世界的中心,神聖的民族,她的使命是征服其他一切國家以保障世界和平。

    你在笑,孩子,你最好把這本書讀一讀。

    就跟納粹和共産黨的宣傳一樣,他們通過宗教的胡說八道來宣傳這樣的思想,就是說一個民族注定要用武力把全世界接收過來。

    為什麼這種思想又分裂成各種不同的形式而且不斷地擴散,那隻有天知道。

    這象一種精神上的麻風病。

    嘿,你餓不餓?我們在吃飯以前先參觀一下我們的故居吧。

    ” 在修得很整潔的紅胡子的襯托不,拜倫的笑容雖顯得古怪,但依舊很可愛。

    “哎呀,真的,爸爸,我從來沒有去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 他們的車子沿着哈裡遜大道駛去,快到房子門口的時候,拜倫叫喊起來:“天呀,是那座房子嗎?已經有人住進去,把房子漆成黃顔色了。

    ” “就是那所房子,”帕格說。

    他把車子停在街對面,父子兩人從車内出來。

    讨厭的芥末顔色也使他覺得詫異。

    低矮的石牆、鐵栅欄,連同這所房屋,全都漆成這種顔色;給太陽曬得褪了色的舊油漆已經剝落。

    草地上躺着一輛翻倒的三輪腳踏車、一隻紅色大皮球、一輛兒童車和一些塑料玩具。

     “瞧,樹木比過去高大和茂密多了,”拜倫一邊說,一邊巴着栅欄往裡看,“可是房子仿佛縮小了。

    瞧,這就是華倫把紅漆罐頭扔在我身上的地對。

    現在還看得出嗎?那兒依舊有一個痕迹。

    ”拜倫用鞋擦了擦鋪石路上已經暗淡的紅色斑點。

     “總的說來,我在這兒的日子不好過。

    華倫把我的頭砸破了,于是我恨起他來——” “不錯,還有那輛卡車撞在你的自行車上了。

    我也覺得,你想起這些事來準不會愉快。

    ” 拜倫用手一指。

    “你教我讀書的時候,我們就經常坐在那兒,就在那棵樹下。

    記得嗎,爸爸?瞧那棵樹身兒現在長得多粗大啊!” “哦,你還記起那樁事兒嗎?我想這也不會是一種愉快的回憶。

    ” “幹嘛不愉快呢?我沒有好好上學。

    你不得不給我補課!” “可我是個蹩腳的老師。

    也許應該讓你媽媽把這項工作承擔起來的。

    但是早上她喜歡睡懶覺,下午呢,要麼上街買東西,要麼在家梳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