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洋蔥地窖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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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上裝洋蔥的口袋,木桌桌面擦洗得一幹二淨,好似引誘礦山來客入内的平和的農家,類似的情景有時也可以在影片裡看到。

     就是這些!酒櫃呢?沒有酒櫃。

    領班先生,給一份菜單!既沒有領班,也沒有菜單。

    還能提到的,就隻有我們這個“萊茵河三人團”了。

    克勒普、朔勒和奧斯卡坐在雞棚梯子下方,這本來是一個舷梯。

    他們九點到,取出樂器,十點左右,開始奏樂。

    不過,現在的時間是九點剛過十五分,待一會兒再談到我們也不遲。

    現在,施穆還得看看那些手指,那些施穆有時借以握住小口徑步槍的手指。

    洋蔥地窖客人一滿——半滿也就算是滿座——施穆,老闆,便圍上方巾。

    方巾,綢的,鑽藍色,印染着圖案,特别的圖案。

    提及此事,是因為圍上方巾自有含義。

    印染的圖案可稱之為金黃色洋蔥。

    隻有當施穆圍上這塊方巾時,才可以說,洋蔥地窖開始營業。

     客人有:商人、醫生、律師、藝術家、舞台藝術家、記者、電影界人士、知名運動員、州政府和市政府高級官員,簡而言之,全都是今天稱之為知識分子的人們,攜帶夫人、女友、女秘書、女工藝美術師以及男性女友。

    隻要施穆還沒有把金黃色洋蔥圖案的方巾圍上,他們便坐在蒙粗麻布的木箱上,閑聊,壓低嗓子,吃力地聊着,近乎壓抑地聊着。

    他們想交談,但談不起來,想得好好的,一講就離題;他們全都願意把話講出來,打算真正把什麼話都掏出來,把憋在肝裡的、懸在心上的、填在肺裡的話全都掏出來,不通過大腦,讓人看看事實真相,看看一絲不挂的真人,可是辦不到。

    這裡那裡有人大概地暗示失敗的生涯、被破壞的婚姻。

    這位先生,長着一顆聰明的大腦袋和一雙柔軟的、幾乎是纖細的手,看來同他的兒子有隔閡,兒子讨厭父親的過去。

    兩位女士,身穿貂皮大衣,電石燈下猶顯出豐姿,談到她們失去了信仰,隻是不談她們失去了對什麼的信仰。

    我們對那位大頭先生的過去也一無所知,由于這段往事兒子給父親制造了哪些困難,他們也沒有談到。

    這好似在下蛋之前,請讀者原諒奧斯卡的這番比喻,擠啊,擠啊…… 他們在洋蔥地窖裡下蛋,但擠不出來,直到老闆施穆圍上特制方巾露面,迎來一聲發自四座的歡樂的“啊”。

    他道了謝,旋即又隐沒在洋蔥地窖盡頭的帷慢後面,那裡是盥洗間和貯藏室。

    幾分鐘後,他才回來。

     老闆再度站在客人面前時,為什麼又迎來了一聲更歡樂的、獲得半解救的“啊”呢?一家生意興隆的夜總會的老闆隐沒在帷幄後面,從貯藏室裡取出什麼東西,小聲罵了坐在那裡看畫報的管盥洗室的女工幾句,又來到帷慢前,像救世主,像創造奇迹的叔叔那樣受到歡迎。

     施穆臂上挎着一個小籃子來到他的客人中間。

    小籃子上蓋一塊黃藍方格布。

    布上放着許多豬形或魚形小木闆。

    老闆施穆把這些擦洗幹淨的小木闆分發給來客。

    他低頭哈腰,恭維話一套套,這透露了施穆年輕時曾經在布達佩斯和維也納待過。

    施穆的微笑,就像按照猜想是真的蒙娜麗莎的複制品畫的複制品上的微笑。

     客人們卻嚴肅地接過小木闆。

    有的還要求換一塊。

    這位先生喜歡豬形的,那位先生或者女士卻不要普通家豬形的,甯要更加神秘的魚形的。

    他們聞了聞小木闆,把它推來推去。

    老闆施穆給回廊上的客人送完小木闆之後,便靜候着,直到每一塊小木闆都靜止不動為止。

     這時,衆心期待着他,而他便像魔術師那樣掀開蓋布,下面是第二塊布,布上放着的,第一眼看去,認不清是什麼,再看才知道是廚房用刀。

     像方才分發小木闆那樣,施穆現在轉圈分發刀子。

    這一回他加快了速度,提高了緊張度,這也使他能夠提高價格。

    他不再講恭維話,也不讓人換刀子,他的動作像配藥似的匆忙。

    “好了,當心,走!”他喊着,掀掉籃子上的布,伸手到籃子裡,分發,分光,在民衆之間布施。

    慈悲的施主,款待來客,分給他們洋蔥,同從他的方巾上看到的金黃色的、略顯程式化的洋蔥一樣,普通的洋蔥,球根植物,不是鱗莖洋蔥,是家庭主婦買進的洋蔥,蔬菜女販出售的洋蔥,男農民、女農民或女雇農種植和收獲的洋蔥。

    荷蘭小畫師的靜物畫上可以看到的逼真程度不一的洋蔥。

    老闆施穆把這樣的或類似的洋蔥分發給他的客人,直到人人都有了洋蔥,直到隻還聽見小圓火爐隆隆響,聽見電石燈的歌唱聲。

    洋蔥分完後,一片寂靜。

    于是,費迪南-施穆喊道:“諸位,請吧!”說罷,把方巾的一端甩到左肩上,就像滑雪者起滑前把圍巾往後一甩那樣,他以此發出一個信号。

     客人們動手剝洋蔥皮。

    據說洋蔥有七層皮。

    女士們先生們用廚房刀子剝洋蔥皮。

    他們剝去第一層、第三層、金色、金黃色、鏽棕色、或者不如說洋蔥色的洋蔥皮,直到洋蔥變成透明、蔥綠、潔白、潮濕、黏而多汁,氣味也出來了,洋蔥味。

    接着,就像通常切洋蔥那樣,他們在豬形和魚形小木闆上切洋蔥,有的手笨,有的手巧,朝這個或那個方向切,洋蔥汁四濺,散布到空氣裡。

    年長的先生們,不知如何擺弄廚房刀子,必須小心,别切了自己的手指;有的已經劃破了手指,卻沒有察覺。

    女士們手巧些,但并非人人如此。

    在家裡當主婦的那些女士,知道通常該如何切洋蔥,譬如給煎土豆或肝配上蘋果片和洋蔥圈。

    可是,在施穆的洋蔥地窖裡既沒有這種也沒有那種,什麼吃的都沒有,誰想吃點什麼,就得到别處去,去“魚館”而别上洋蔥地窖來,這裡隻有可以切的洋蔥。

    為什麼呢?因為這個地方就叫洋蔥地窖,特色就在于此。

    因為洋蔥,被切的洋蔥,倘若仔細看一看的話……不,施穆的客人什麼都看不見了。

    或者說,有一些客人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們淚水盈眶,但并不因為他們的心是充滿的①。

    心充滿時,必定熱淚盈眶,話可不能那麼說。

    有些人永遠不會這樣,尤其在最近的或者說已流逝的幾十年間。

    因此,我們這個世紀日後總會被人稱作無淚的世紀,盡管處處有這麼多的苦痛。

    正由于沒有眼淚的緣故,能夠花得起這份錢的人就到洋蔥地窖來,花八十芬尼讓老闆給一塊豬形或魚形小木闆和一把廚房用刀,花十二馬克買一個普通的地裡或菜園裡長的廚房用洋蔥,把它切成小塊,小小塊,直到汁創造出了它……創造什麼?創造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苦痛不創造的東西:滾圓的人的淚珠。

    這裡在哭泣。

    這裡終于又在哭泣了。

    體面地哭泣,無礙地哭泣,自由地把一切都哭出來。

    這裡江水滔滔,泛濫開去。

    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