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鲇田冬馬的手記·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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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8月3日的早晨,我醒過來,覺得頭腦暈乎乎的。

     我覺得自己整個晚上都在做夢。

    但是什麼夢,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平素也經常是這樣)。

    做夢的時候,自己下意識也知道那是在做夢;當自己睜開眼睛,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也能依稀記得夢中的場景和講話。

    但是一旦完全清醒過來,那些夢中的情形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點都想不起來。

    這仿佛在暗示我:黑夜與白晝,黑暗與光明的世界是無法融合的。

     因此我從來都不知道什麼是噩夢。

    我好像天生就記不住夢裡的内容,不管是好夢,還是噩夢。

    正因為如此,過去,我對夢中的世界抱有極大的憧憬。

    現在已經好多了,但在從前,我是非常渴望成為那個夢中世界的一員的。

     那天早晨醒過來的時候,覺得從未有過的不舒服,那和做夢沒有什麼關聯。

    但是昨晚在閣樓上看見的場景,的确對我的睡眠質量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上午10點多,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間。

    聽不到一個人的聲音,也沒有任何響動。

    或許是心理作用,就連森林裡小鳥的鳴叫聲也比往日小多了,整個宅子裡一片寂靜,寂靜地讓人害怕,昨晚的喧鬧仿佛就像是一場噩夢。

     和昨天早晨一樣,我先在廚房裡喝了一杯咖啡,然後将淩亂的沙龍室收拾幹淨。

    桌子上的酒杯和便攜式冰箱都不見了,估計是被那幫年輕人拿到大房間去了。

    今天,與沙龍室相比,大房間的清掃工作量肯定更大,想到這裡,我再度深深地歎了口氣。

     上午11點多,我打掃完沙龍室。

    還沒有一個年輕人起床。

     抽完一根煙,我走到大房間看看。

    從玄關大廳通向那個房間的大門緊閉着。

    猶豫片刻,我用兩手抓住門把手。

    這個大門是朝裡面,也就是大房間裡面開的。

    由于沒有上鎖,所以把手可以轉動,可試着推推,那大門卻紋絲不動。

     我想起來昨天晚上的情景了。

    冰川走進這個房間後,在雷納的授意下,風間和木之内晉便用裝飾架堵住了這扇門。

    我想起來了。

    因此現在,這個門推不開。

    也就是說他們那幫人還在裡頭。

    那場淫蕩的酒會結束後,他們就睡在這個房間了? 我沒敢喊他們。

    當時我的判斷是反正他們遲早都要出來的,沒有必要喊。

    我的手從門把手上挪開了。

     過了晌午,年輕人還沒有起床。

     我隐約有點不安,再次來到大房間門口。

    和剛才一樣,不論我怎麼使勁,那扇大門依然紋絲不動。

    我決定到二樓房間去看看。

    我想可能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睡在大房間裡,說不定有人回到自己房間睡覺了。

     二樓走廊的兩側有四扇門,當時我也不知道誰住哪個房間。

     我先敲敲左手方向,靠樓梯最近的房門,沒有人應答。

    我又敲了幾下,确信無人應答後,狠狠心,擰開把手。

    裡面沒有上鎖,門輕易地就被打開了。

     床上沒有一個人。

    這裡好像是冰川的房間。

    放在床前地上的旅行包的顔色和形狀,我依稀有點印象。

     這是可以鋪十張榻榻米的房間。

    正面内裡有一扇窗戶,構造和樓下沙龍室一模一樣,鑲嵌着藍色和黃色圖案的玻璃。

    上方有個拉窗,緊閉着。

    窗簾沒有拉起來,光線透過玻璃射進來,将沒有開燈的房間截然分成明暗兩部分。

     床邊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書,靠近一看書名,原來是P.D.JAMES的“THESKULLBENEATHTHESKIN”。

    他也有這樣的興趣嗎? 右手的牆壁上,有一扇門,是通向衛生間的。

    兩個房間是共用一套衛生間的。

    我敲敲門,進去一看,裡面還是一個人也沒有。

    我沒有折回到走廊上,而是直接穿過衛生間,走進隔壁的房間,那裡也是空無一人。

     我又查看了南邊的兩個房間,那裡也是空無一人。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站在走廊中間,考慮了一會。

     就這樣什麼也不做,等着他們打開大房間的門呢?還是像昨天晚上那樣,爬到閣樓上偷看一下那裡的情形? 我左右為難,決定還是先到樓下喝一杯咖啡再說。

    就在那個時候,傳來凄厲的尖叫聲,我隻在電影或電視劇中,才聽到過那個聲音。

     14 叫聲是從樓下傳來的。

     我沒有聽出是誰的聲音,但至少可以肯定,那不是女人的尖叫聲。

     我跑下樓梯,沖到大房間門口。

    我想進去,但房門依然被堵着,紋絲不動。

     “發生什麼事了?”我敲着門,朝裡面大聲喊叫着。

     “剛才那個叫聲,是怎麼回事……” “喂,喂,裕己,聽到沒有?” 裡面傳出聲音。

    那好像是木之内晉的聲音,微微顫抖,好像都快要哭出來了。

    他拼命地喊着他的朋友們。

     “裕己、謙二郎……你們快起來,快起來呀!” 随後,傳來風間的聲音。

    我不再敲門,将耳朵貼在門上,聽着裡面的動靜。

     “哎,怎麼了?” “出大事了!” “到底出什麼事了?” “你看,看那邊!” “哪邊?” “那邊——是那邊呀……” “哎?——啊!這……那是怎麼回事?她,她怎麼會死了?” “死了?到底是誰死了?” “把門打開!”我大喊起來,再一次用兩隻手敲着門,“把門打開!” “是管理員,你聽。

    ”傳來木之内怯怯的聲音,他們總算聽到我的喊叫了。

     “怎麼辦?裕己!” “怎麼辦呀?” “快把門打開!”我又叫了一聲,“快點!” 過了一會,裡面的兩個人把堵在門口的裝飾架挪開了。

    我總算沖進去了。

     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風間裕己和木之内晉的蒼白如紙的臉。

    兩人都隻穿着一條小内褲。

    他們清一色留着女人一樣的長發,抱着胸,渾身顫抖,這副樣子讓人看了,隻會覺得滑稽。

     “發生什麼事了?”我逼問着他們,“剛才我聽見你們在裡面喊,有人死了……” “她,她……” “啊,在那,那邊……” 兩人上氣不接下氣,臉部肌肉不停抽搐着,那樣子就像是受到父母訓斥的孩子一般。

    一直到昨晚,他們還不可一世,現在那種刁蠻的态度早就不見蹤影了。

    看着我,透着求助的眼神,他們吓得直搖頭。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呀。

    ” “我也是。

    ” “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怎麼會這樣……” “讓我進去。

    ” 我推開二人,朝房間裡走去。

    這個房間很寬敞,即便如此,還是充滿了煙酒的臭味,空氣顯得很渾濁,我不禁皺皺眉頭。

    他們肯定一晚上,将空調開到最大,而換氣扇卻一次都沒有開過。

     鋪着紅白地磚的地上,到處散落着年輕人們的衣服,還有酒瓶、便攜式冰箱、滿是煙頭的煙灰缸…… “在那邊。

    ” 風間指着房中央,手直抖。

    和我昨天在閣樓上看見的一樣,那裡放着張躺椅。

    椿本雷納就躺在那上面,但已經物是人非了。

     我抛開膽戰心驚的二人,徑自走了過去。

     她渾身赤裸,仰面躺着。

    兩條腿醜陋地張開着,左手放在胸前,右手無力地垂到椅子下。

    她那誘人的白皙皮膚早就變成了難看的土灰色,纖細的脖頸上纏繞着一個鮮紅的圍巾,那圍巾是那麼紅,仿佛将她周身的血液統統吸進去了。

     我又往前走了幾步,站住了。

    我環視一下房間,看看剩下的兩個人在哪裡。

    麻生在右手内裡的牆邊上,他什麼都沒穿,赤條條地躺在那裡的沙發上。

    冰川在回廊一端。

    坐在書桌前,趴在上面,呼呼大睡着。

     “把他們兩個人叫起來。

    ”我扭過身,沖着風間和木之内晉,語氣嚴厲地命令着。

     兩個人慌不疊地揀起扔在地上的衣服,而我則背過身,走到躺椅旁邊,連我本人都覺得自己也太鎮靜了。

    其實,當時我内心也不是一點都不害怕和動搖的。

    但是周圍都是比我小得多的年輕人,而且他們都已經失了方寸,我自然(相對的)就冷靜下來了。

     她的确已經死了,無可置疑的。

    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口紅剝落的嘴唇半開着,兩隻眼睛閉得緊緊的,一動不動。

    我跪在躺椅邊,擡起她垂下的右手,試着把把脈。

    她果然死了。

    憑觸覺都能感覺出來,她的手腕僵直冰冷。

     我又觀察了一下她的屍體。

    沒有大小便失禁的痕迹。

    脖頸上的圍巾深深地勒到肉裡。

    我再次擡起她的右手,摸摸手指關節。

    那裡也開始一點點僵硬起來。

    這樣看來,她死了已經有七八個小時了。

     我記得自己是淩晨1點多,從閣樓上偷看這裡的。

    如果死了七八個小時的話,倒推一下,她的死亡時間應該是淩晨五六點。

    我是淩晨2點半左右回到房間的,這麼說來,她是在這之後死亡的,這一點暫且可以肯定。

     當我忙碌着的時候,冰川已經被風間叫了起來,穿着一件T恤,從回廊上下來。

    他叫了我一聲,在樓梯半截站住了。

     “怎麼會這樣?”他緊緊地盯着躺椅上的屍體,“她怎麼會……” “正如你看到的,她死了。

    ”我故意輕描淡寫地說着,冰川那細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反複嘟哝着“怎麼會這樣”,像是在講胡話。

     “怎麼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這是真的,不信,你自己來看看。

    ” 他走下樓梯,朝這邊走了幾步,突然,搖搖頭,朝後退去。

    他兩手放在臉頰上,繼續搖着頭。

    我第一次看見他那樣狼狽。

     “怎麼回事?”看到纏繞在死者脖頸上的紅圍巾,冰川問道,聲音發顫。

     “有人把她勒死了?”我什麼也沒說,揀起躺椅下的衣服,蓋在她的臉上。

    就在那時,麻生尖叫起來。

    他總算醒過來了,似乎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停盤算着,該如何處理這種事情。

    随後,我沖着呆若木雞地站在房間各個角落的年輕人們說道:“我來的時候,這個房間的門從裡面堵上了。

    也就是說,在剛才風間少爺和木之内晉移開裝飾架之前,這個房間處在封閉狀态的。

    外人是進不來的,這裡隻有你們四個人。

    ” “我,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冰川嚷了起來,聽上去悲痛欲絕的。

     “你不會不知道。

    ”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

    ”因為極度的恐懼,他那端正的長臉都扭曲了,“昨天我來這個房間取書,硬是被她灌食了毒品。

    然後……” “然後就失去知覺,什麼也記不得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冰川無聲地點點頭。

    我看看其他三個人,問道:“你們呢?你們都記不得了?” 沒有一個人回答。

    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垂着眼睛,露出無比恐懼的表情。

     “好了,我們先出去吧。

    ”我沖他們說道,“把衣服穿好,到沙龍室來,把事情經過給我好好說一說。

    ” 15 我和那些穿好衣服的年輕人一起,走出了大房間,雷納的屍體則放在那裡。

    從玄關大廳朝沙龍室走的時候,發生了一段小插曲。

    木之内晉晃晃悠悠(大概是藥物作用)地跑到大廳一角的電話機旁,順手拿起電話。

     “你往哪打?”我大吃一驚,“給誰打電話?!” 木之内晉眨巴一下三角吊梢眼,伸手就要撥電話号碼:“給,給警察。

    ” “什麼?!給警察?” 冰川大叫一聲,急忙跑過去。

    木之内晉正要摁“0”鍵時,冰川一把摁住他的手。

     “你幹什麼?” “不能打!”冰川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劈頭蓋臉地教訓起來,“現在把警察叫來,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嗎?” “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