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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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襄王确是逃出了陝西。

    這次的嫁禍劫美詭謀,百密一疏,他做夢也未料到會敗在一個無名小卒手中?把中海恨之切骨,怎肯罷手? 其實,他是怪錯了中海,但他不知是施姑娘從中破壞,甚至還不知有施姑娘牽涉在内哩! 倒黴的中海,無端卷入了江湖是非之中,欲罷不能,每日裡提心吊膽,寝食難安。

    但他決不後悔他認為理該如此,問心無愧。

    唯一令他心中難安的事,是用飛刀襲擊人熊時,誤殺了人熊身後的人,眼看飛刀中胸,可能無救,令他心中耿耿。

    殺人總不是好事,難怪他心中不安。

     餅黃牛堡,經古戰場和尚原,開始攀登秦嶺。

     返鄉的期限,眼看将過了一半,中海是歸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飛回故鄉。

    将養了一天,肩傷已無大礙,灑開大步攢程,跟著白衣神君急走。

     中海與雍玉并肩而行,施姑娘仍是男裝打扮,她走在中海的右首。

    三人談談說說,頗不寂寞。

    十六名勇士,在後面從容相随。

     積雪将解,天候奇冷,罡夙砭骨,腳下舉步艱難,但難不倒這些江湖高手,近午時分便到了秦嶺的最高峰。

     說是秦嶺的最高峰并非事實,綿亘數百裡橫貫陝西境内的山嶺,統稱秦嶺,最高峰該是太白山。

     距黃牛鋪與大散關之間的秦嶺,僅算是秦嶺西端的一條山尾而已。

    隻因為這兒是北棧道所經之地,全程以這兒為最高點。

    高處不勝寒,冷得教人受不了。

     最高點有一座小山村,叫做煎茶坪,隻有十來戶人家,這時像是一座死寂的山村,隻有三兩縷炊煙随風飛散,令人覺得村中必定仍有人煙而已。

     遠遠地,村口的大道中,三個穿皮襖的修長人影并肩屹立在及徑深雪中,像三個堆在那兒的雪人罡風刮起他們的袍袂,這是唯一“動”的物體。

     領先前行的白衣神君,神色愈來愈凝重,接近至半裡内,他腳下漸慢,扭頭向施姑娘問:“小丫頭,你能看出那三個攔路的人身份麼?” 施姑娘一面走,一面仔細凝視,好半晌方說:“很難看出是誰,身材一般高,臉目不易看清。

    ” 中海劍眉深鎖,插口道:“恐怕有麻煩了,我像是認識左右的兩個人。

    ” “是誰?”白衣神君問。

     “像是三生中的兩個。

    ” “咦!你認識三生?”施姑娘訝然問。

     中海将鎮羌驿小店中的事說了,最後說:“他倆人和小襄王早已躲在窗外,入室時倒未找麻煩,隻警告我不要和侯大叔往來便走了。

    我是從他們的身材和依稀的形影估料可能是他們兩人,至于是否料對,倒不敢斷定。

    ” 白衣神君冷哼一聲,說:“不錯,三生全來了。

    這三個家夥的為人和我一樣亦正亦邪,也算得上是江湖上出類拔萃的風雲人物,自視甚高,為何竟與小淫賊走在一塊兒?怪事。

    老弟,那晚與小襄王現身的人,果真是左右那兩個家夥?” 雙方已接近至三二十丈之内了,中海肯定地說:“正是他們兩個,左首那人自稱玉扇書生,瞧,他的玉扇插在袖底,可以看到寶石墜兒。

    右首那人确是自稱雲栖生的人,半點不假。

    ” “你看清了,中間那人叫天南劍客薛冠生,以後遇上他們,切記小心,他的劍術相當可怕。

    ”白衣神君沉聲囑咐。

     雙方終于照面了。

    中間的天南劍客生得睑如古月,三绺長須,年約四十上下,雙目神光似電,氣度雍容。

    他抱拳行禮,笑道:“全福兄,久違了。

    ” “三年不見了,咱們都還沒死。

    ”白衣神君回了禮,冷冷地說。

     罡風怒号,奇冷澈骨,雙方相距丈餘止步,說話的聲音并不被呼嘯的風聲所阻礙。

     玉扇書生和雲栖生始終屹立不動,不言不語,隻用冷漠的眼神,打量著白衣神君身後的人。

     天南劍客不理會白衣神君話中所帶的刺,仍然含笑道:“今日幸會,咱們該好好親近親近。

    兄台後的幾位同伴英氣勃勃,風采照人,定非凡俗,可否替兄弟引見引見?” 白衣神君換了笑容,呵呵一笑道:“我看還是免了罷,玉扇書生荊兄和雲栖生司馬兄,已經見過施姑娘和在下的朋友龍中海,何必引見?呵呵!諸位攀上了高枝兒啦!何時投效麒麟山莊替玉麒麟賣命的?好事嘛!在下這時道賀,想亦為時未晚哩!” 天南劍客臉色一沉,寒著臉說:“金福兄,兄弟是誠心與你友好地說話。

    ” “呵呵!侯某果真是受寵若驚了。

    告訴你,在下從不和人說廢話,你友好,侯某人同樣意善。

    ” “希望你收拾起你那目空一切玩世不恭的神情,不必說那些語中帶剌的譏諷話。

    ” 白衣神君也臉色一沉,冷笑道:“你說的話我可以替你說出來,我看你還是省些口舌算了。

    如果你是奉命提取侯某的項上人頭而來,此時又何必廢話?三生聯手,天下無敵,然則侯某卻偏不信邪,倒更看看麒麟山莊的新客怎樣打發侯某。

    ” 雍玉也冷哼一聲,舉手一揮,十六名勇士左右一抄,成半圓形嚴陣以待,他哈哈一笑,沉聲說:“對不起,侯叔,小侄不許任何人倚多為勝,三生的名頭,與侯叔齊列江湖名手,一比一公平交易,他們要是三人齊上,小侄大可不必理會江湖規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來個倚衆群毆。

    ” 天南劍客立時大怒,厲聲問:“你是甚麼人,敢在薛某面前無禮?呸!” 雍玉劍眉一軒,正待發作,一名勇土巳經欺身直上,沉聲道:“狗東西!你敢當面侮辱咱們的小主人,在下要教訓你,拔劍!” 天南劍客那會将這些人放在眼裡?踏進一步,一耳光抽出,捷逾電閃。

     勇士左手疾伸,“噗”一聲将來掌崩開,欺身直上,右掌來一記“霸王敬酒”,但見拳形一閃,如山潛勁已近臉門。

     天南劍客吃了一驚,左掌急封,“叭”一聲拍中襲來的大拳頭,人影乍分。

     天南劍客連退三步,臉色一變。

     勇士也退了三步,冷笑道:“你的劍術名震江湖,動拳腳你還未入流呢。

    拔劍!” 白衣神君卻先撤劍,冷峻深沉地說:“侯某已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出重重殺機,假使我隻有一個人他們大概早已搶先下手了,時下咱們隻需上去三個。

    就地把他們埋葬在秦嶺之巅,事不宜遲,免得耽誤了咱們的行程。

    ” “先困住他們。

    ”雍玉叫,舉手一揮。

     十六名勇士立即形成合圍,幾乎在同一瞬間,十六支長劍出鞘,每人的左手中,各有三把飛刀,電虹耀目。

     雍玉也徐徐撤劍,豪氣飛揚地叫:“侯叔,施姑娘,咱們三人上。

    ” 天南劍客心中有數。

    心中暗懔,剛才的小接觸,他巳對叫陣的勇士深懷戒心,即使能勝,也難逃十六名勇士的襲擊,後果可怕。

    他不敢撤劍,喝道:“且慢,在下還有話說。

    ” “還有甚麼話要說,你就趁早說吧,眼前還來得及。

    ”白衣神君冷冰冰地說。

     “薛某不是因争強鬥勝而來的。

    ” “難道也不是為了取侯某的腦袋而來?” “在下為了傳信而來。

    ” “是小襄王那小畜生的信麼?哼!你幾時又榮任起信差驿卒來了?奇聞。

    ” “在下不和你鬥口。

    你聽了,這次小襄王所做的事固然不對,他不該假冒閣下的身份,但他年事過輕,且受人教唆,情有可願……” “哼!好一個情有可願,你說得倒真輕松。

    ”白衣神君寒森森地接口。

     “閣下是否見諒,那是你的事,在下受命傳信,著閣下得放手時且放手。

    免得傷了和氣。

    ” “你傳誰的信?” “恕難奉告。

    ” “哦!你閣下以為我白衣神君是三歲小兒?” “在下隻能告訴你,要在下警告你的人,玉麒麟成君玉也誠心聽他的驅策,而小襄王則是他新收的得意門人。

    ” 白衣神君一怔,惑然問:“你是指七星令主葉星河?” “七星令主與你我齊名,他還不配。

    言盡于此,咱們後會有期。

    ” 玉扇書生卻向雍玉含笑點頭,問:“小老弟,請教高姓大名,能見告麼?” 雍玉傲然一笑,說:“閣下若能将你主子的名号說出,在下便告訴你。

    ” 玉扇書生本待發作,卻又忍住,冷笑近:“有機會咱們得多親近,你說可以麼?” “揀日不如撞日,何必等機會,你上呀!老兄。

    ”雍玉豪氣飛揚地叫。

     玉扇書生居然忍住了,淡淡一笑道:“可惜在下有要事待辦,以後再親近并未為晚。

    ” 三人拱手相别,轉身大踏步走了。

     白衣神君突然高叫:“諸位,你三人也誠心受那人的驅策羅?” 天南劍客轉身死死地瞪了他一眼,久久方說:“你說得不錯,咱們三人亦隻是他的區區走卒而已哩。

    ”說完,轉身走了。

     白衣神君呆在原地,許久許久,方始臉有懼容地說:“看來江湖大劫将興,如果這家夥所言屬實不久之後,江湖勢将掀起一陣狂風暴雨了。

    這人是誰,誰能使玉麒麟和三生甘心替他賣命?” “會不會是六指琴魔杜元坤呢?”施姑娘問…… 白衣神君搖括頭,說:“六指琴魔平生唯一所好是在飛瀑下濯足,在高山上撫琴,萍琮四海,不與世俗争名利,不在天地間覓知音。

    不會是他,決不是他,施姑娘,你必須趕快返家禀明令尊,小心防範,我相信在不久的将來,府上将有大變。

    ” “甚麼?你說……”姑娘其名其妙地問。

     “我是說,令尊将有麻煩。

    不僅令尊,一琴一劍三丐,全會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除非他能和玉麒麟及三生一樣甘心受人驅策,不然……我不是怕死,至少在未弄清内情前,我得小心隐起行蹤了。

    ” “侯叔,你的華山梅海呢?”姑娘問。

     “暫時關閉,以後你們不必到梅海找我了,我不會在□中待人宰割的。

    走。

    ” 白衣神君心中有事,放腿飛趕。

    中海不知江湖事,懶得過問,飛步後跟,向大散關急趕。

     一行人晝夜兼程,沿途倒也平安無事,第三天便到達白衣神君的居所華山梅海,三天趕了六百餘裡。

     當天晚間,中海悄然啟程,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西。

     梅海白衣神君的府第中,熱鬧了三天,向外揚言說是款待主人的好友龍中海。

     已經是三月底了,假使今年不閏正月,該是四月底啦,湖廣的最兩端與叮西交界處(廣西時稱粵西),稱為湘南,這時已是春逝夏臨,草長莺飛,田野間綠油油地一片背藕,今年春雨充盈,田疇生氣勃勃。

     初夏間,不時仍有細雨霏霏,三月的最後一天,天宇中暗沉沉,但灰色的雲已逐漸升高、變薄,已下了五六天的悶雨,快放晴了,中海返鄉的限期還有三天,三天之後,他必須到當地的巡檢司報到。

     當時的道州,地廣人稀,苗蠻出沒,但治安素稱良好。

    本朝定鼎之初,道州一度稱府,但人丁漸少,經過九年之後,不得不降為州,屬永州府管轄。

     從府城到道州,有一條小路和一條沿潇水上行的水道。

    走小道的人少,水路是當地往來的交通線。

     北距州城卅餘裡,地名叫做泥江口。

    再往北五六裡地,便是潇沱兩水的會台點,叫故青口。

    這兒建了一所巡檢司,叫青口巡檢司,是本地唯一的巡檢衙門所在地。

    這兒是兩河會合口,潇水從東滾滾而來,水急而渾濁;沱水向北流,水勢小得多。

    夏未秋初,這條河的水相當清澈,青口以下至永州府群山起伏,河流被迫得滾滾奔流。

     青口以南,山勢開朗,至泥江口之間,形成一處小平原,算是富裕之區。

     至州城小道,在河西岸曲折盤旋,不通車,隻有人馬可以通行,行旅不多。

     小徑通過一座小村,叫華山村。

    村西,有一條小徑通向叢山峻嶺。

    這一帶的山,全是虎豹出沒的原始山林,參天古林綿亘數百裡,有最好的狩獵場。

     華山村雖是小村,但村中有一位本州大名鼎鼎的缙紳,姓郝,老太爺郝孟明,年約五十出頭,附近的田大部份是郝家的。

     郝孟明有兩子一女,有财有勢人丁旺,老大叫俊明,老二俊亮,三丫頭單名叫蓉,他們的年紀是廿八、廿二、二十。

     華山村之所以成村,是廿年前的事,算是新村,所住的不是一姓人,這在湘南來說,十分罕見。

     因此,村中既沒有祠堂,也沒有共同祭祀的墳山,但卻設有武館,請來的師父都是上乘之選,欺壓附近村落從不人後,常因細故動刀動槍。

     但郝老太爺卻是個老好人,是個體面的缙紳,不僅與府城州城的官府有往來,與鄰村相處也十分融治。

    如果村中的子弟在鄰村生事,他總是不問情由先教訓自己人,再向鄰村含笑陪不是。

    然而怪就怪在這兒,教訓盡避是教訓,生事照樣生事,事後陪不是有屁用。

    因此,附近的人叫他做笑面判官,意思是指他從不和人紅面,所做的事卻又人人都不敢領教。

     華山村的西面不足兩裡地,也有一座小村,位于鐵筆峰下,叫做三山集。

    這也是一座小村,不足十五戶人家,聽村名,就知居民不是本地的土著。

    本地的村名,大多是甚麼彎,甚麼鋪,甚麼沖等。

     三山集的居民,比華山村的人早來十餘年,這一帶的田地可以說,大多數是他們流血流汗披荊斬棘開墾出來的,但目下田地的主人卻不是他們。

    早年村中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名醫,也是附近鼎鼎大名的獵手,姓龍,名思信,他就是中海的父親。

     華山村與三山集之間,隻隔了兩座土坡和一些田畝,有一條小路相通,相去隻有裡餘,如果走直線,則不足一裡,雞犬相聞,叫一聲兩村皆可呼應。

     細雨飄飄,人在路上行走,衣衫似乎不容易濕透,皆被身體的熱氣蒸掉了。

     要到三山集,必須經過華山村,因為往來小道經過這兒,村東還有泊舟的碼頭供過往船隻停泊。

     遠遠地,北面小徑大踏步出現一個高大的人影,頭戴雨笠齊眉罩,穿青直裰,腳下是多耳麻鞋,背了一個大包裡,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