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月零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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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感覺到自己腦子裡的空白。

    什麼都沒有了。

    隻有機械地運動着手臂的意識。

    她用手護住自己的頭和臉,一聲不吭,蜷縮在地上,任他又踢又打。

    直到他疲倦。

     每一次都是相同的。

    他很快恢複了思維,腦子裡清醒過來。

    不再是空白,後悔和恐懼再次如陰影一樣籠罩了他。

     她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赤裸的身體上是塵土的污迹和紅色的淤痕。

    長發散亂,被汗水粘在臉上。

    她的臉上居然有微笑。

    那縷冷漠的微笑因為她嘴唇邊的鮮血,顯得詭異。

     他說,我知道你喜歡這樣。

    你是被虐狂。

     她不說話,爬到床上坐在那裡。

    她一直在笑。

     他走過去,抱住她。

    他緊緊地抱住她,把臉貼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脖子上也是血。

     小恩,為什麼?為什麼我們會這樣? 他輕聲地疑惑地自言自語。

    他問她。

    他想起葉子的臉,那張在明亮溫暖的陽光下像花朵一樣綻放的臉。

    那時候他20歲。

    他第一次愛上一個女孩子。

    他是真摯地深切地愛過她。

    直到最後她離開他嫁給了另外一個男人。

     他曾經猜測過自己心裡愛的能力還留下多少。

    他是否還能夠繼續走下去,把感情托付給另外一個陌生的女子。

     他突然明白有些東西是無法修複的。

    他心裡明亮的東西有大部分已經被陰影覆蓋。

    那是一些自私的憤怒的寒冷的東西。

    從遙遠南方過來的小恩,來到他的身邊。

    他們在彼此激發。

    激發深藏着的陰影。

     他們又開始做愛。

    小恩順從地讓他擺布。

    她沒有聲音也沒有表情。

    她像一隻徹底被破壞掉的玩具。

    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樣提醒他及時抽身。

    他覺得自己太困了。

    貼着她的身體就睡了過去。

     睡了一會兒,他被她搖醒。

    她說,我做夢了。

    剛剛做了一個夢。

     她的神情看過去像一個睡意朦胧的天真的小女孩。

    他說,是噩夢嗎? 不。

    我看到我們去訂婚。

    排着隊。

    很奇怪,不是結婚隻是訂婚,卻要排那麼長的隊。

    我的手裡還抓着糧食,好像是一把米。

     你想嫁給我嗎,小恩?他問她。

     你要我嫁給你? 我想娶你。

    你相信我。

     她沒有說話,她又閉上了眼睛。

    她唇角和脖子上的血迹已經凝固了。

    她不讓他擦幹。

    她阻止他的姿态非常強硬。

    她又睡着了。

     12為什麼不能這樣做 第二天他一早起來去上班。

     她還在熟睡。

    出門之前,他想給她留一張條子。

    他寫:小恩,晚上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飯。

    原諒我。

    我以後再不會這樣做了。

    你要相信我。

     寫完之後,看了一會兒,又随手把它撕掉。

    是。

    他不能讓她看到他心裡的軟弱和恐懼。

    即使她已經融化在他的生活裡,幾乎不可分割。

     他關上鐵門下樓。

    因為脖子上有她指甲抓傷的血痕,他找出了一條圍巾遮蓋上。

     還是在下雪。

    路上的雪全凍住了。

    他仰起頭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

    他想,他還有工作,他還有一個現實正常的世界可以面對。

    他還有一個出生和長大的熟悉的城市。

    而小恩,她什麼都沒有。

     他下了決心要對她好。

     一整天上班他心神不定。

    常常無緣無故地掉下文件或碰到椅子。

    中午吃飯休息的時候,他撥小恩的手機,她沒有開機。

    應該還是在睡覺。

    下午他一直在尋找機會想早點回家。

    可是會議一個連一個,始終無法脫身。

    下班之後,上司又過來通知,因為他過生日,要邀請整個部門的同事出去吃飯。

     不可推脫,于是又和一大幫同事們去了星期五餐廳。

    抽空打手機給小恩,依然是關機。

    怎麼會這樣呢。

    平時她為了方便客戶聯系到她,常常24小時開機。

    不敢喝太多酒,好不容易挨到11點左右,聚餐終于結束。

     他馬上打的回家。

    他突然擔心她不會在家。

    可能又出去流連在酒吧。

    如果這樣,那麼他要趕過去一家一家地找,直到把她找出來。

    在上樓的時候,他甚至聽到自己的心髒激烈跳動的聲音。

    一下一下,跳得是那樣的痛。

     門一打開,房間裡是寂靜的空氣。

    他走到房間裡一看,小恩還睡在床上。

    他呼出一口氣,說,懶蟲,你有沒有吃過飯呢,不會一整天就躺着吧。

    走過去一看,她的臉色蒼白,額頭上還冒着冷汗。

     他把手捂在她的臉上。

    他說,病了?身體不舒服嗎? 她閉着眼睛,隻是疲倦地搖搖頭。

    我要休息一下,明天會好一些。

     他說,為什麼會這樣。

    告訴我,小恩。

     她冷漠地看着他。

    她說,今天我去醫院了。

    我做了手術。

     你懷孕了? 是的。

    一個月前。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又為什麼不能這樣做。

    她輕而堅決地推開他的手。

     13不知何處是家鄉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彼此小心翼翼,突然客氣了很多。

     她很快就恢複了往日的活力,開始在家裡忙碌。

    他無法測量她所遭受的身體上的傷痛。

     她曾經對他說過,她已經做過三次手術,如果再做,會有殘廢的危險。

    她說話的時候神情是嚴肅的,帶着請求。

    是。

    他知道。

    她對傷痛的害怕是深切而真實的。

     可是她什麼都不對他說。

     星期六的時候,他們決定去爬山。

    很久他沒有帶她出去玩。

    她到了北京之後因為人生地不熟,幾乎從不曾去體會這個城市。

     他們坐地鐵到蘋果園終點站,然後轉車去八大處。

     紅葉早已經凋落。

    山間隻有疏朗的樹枝和滿地酥脆的落葉。

    他們爬得很慢。

    到了适合觀望風景的地方就停下來歇息。

    小恩靠在岩石上曬太陽。

    陽光很清淡。

    有黑色的鳥在樹梢發出咔咔的奇怪聲響。

    它張開翅膀,順着山谷的坡度,一路滑翔下去。

    自由自在。

    北方的山,在冬天隻有肅殺的凜冽。

     他們看到一對年老的夫婦,穿着球鞋和運動裝,随手拎着大袋子收集空的礦泉水瓶子。

     小恩看着他們說,他們在一起應該很久了。

     是的。

    大部分夫妻還是會在一起很久的。

    他說。

    他們已經下山。

    小恩突然覺得身體不适。

    她常會覺得疲倦。

    在山間穿越一片樹林的時候,突然看到黃昏的陽光從樹枝間穿越過來,金色的光線跳躍。

    像是電影裡的某個場景。

     厚厚的落葉,踩上去已經發不出聲音。

    松鼠晃動着大尾巴,悄悄地爬上松樹。

    不知名的美麗大鳥,低聲鳴叫着驚跑。

    藍得發紫的羽毛。

     他們走到了山下。

    有暮色籠罩的小寺廟。

    點着的香散發出淡淡的味道。

    潔淨的紅磚和青石路面。

    柿子樹上垂挂着最後幾隻紅色的爛熟甜柿。

    粗壯枝幹的中國玫瑰已經開得凋謝。

     他們在廟裡流連。

    牆上有各種字畫。

    她一直停頓在那裡看着一段話。

    他走過去,看着那裡寫着的是憨山大師的一段醒世詠。

    小恩說,最後兩句話寫得太好了。

    她回過頭去看他,眼睛裡有淚水。

    她念給他聽,她輕輕地說,頃刻一聲鑼鼓歇,不知何處是家鄉。

     他突然發現自己停頓在那裡無法動彈。

    他握住她冰冷柔軟的手。

    他說,小恩,我需要你。

     她淡淡地微笑。

    可是你了解我嗎?我的過去你一無所知,我的未來你也無法把握。

    你所能做的,其實隻要是對我好一些就可以。

    因為我一個人來到這裡。

     14離開 3月的時候,她找到了工作。

     是在廣州。

    一家很大的知名設計公司。

     她說,我必須得去工作。

    我累了。

    我一個人很寒冷。

     他知道肯定要放她走。

    看她慢慢地開始收拾自己的行囊。

    她隻帶走她的書,衣服和那一大堆舊的随身物品,包括小熊和瓷杯子,而把所有值錢的新購置的東西都留給了他。

     他說,你還回來嗎? 回來。

    過年的時候就回北京來看你。

    在上海我已經沒有家了。

    在北京就留一個家給我吧。

     他看着她。

    他不相信她。

    他相信她一到新的地方就會抛棄她記憶中所有的往事。

    她隻戀物不戀人。

    她早就這樣對他說過。

     他送她去機場。

    她還是背着她來時的包。

    她喜歡的日本包,褐色的麂皮,摸上去絨毛會一層層地倒下去。

    名字叫Tokyo。

    她穿着舊牛仔褲,跑鞋,厚的純棉T恤,頭發長了許多,淩亂地貼在臉上。

     她看着他。

    她的臉上又有了那種天真甘甜的笑容。

    她像一朵幹燥的花恢複了水分。

    在他身邊的時候,她的冷漠和憤怒曾是這樣的多。

     她背了包起來準備進候機廳。

    他看着她背上一個包,手裡分别拎着兩個,倔強而堅持地用力支撐自己。

    她一貫如此。

     她轉身對他揮了揮手,然後消失在拐角處。

     15原來也就這麼多 他們同居的日子一共是7個月零9天。

     他把房子退了。

    準備回家。

    他要把剩下的東西都搬到家裡。

     最後一天收拾東西的時候,搬家公司的大卡車已經停在樓下。

     他作最後的檢查。

    在衛生間的瓷磚裡看到一縷頭發。

    他撿起來看,很長的漆黑的發絲,應該是小恩洗頭的時候遺留下來的。

     他想,這才是她留給他的惟一的東西。

     他們彼此之間有過的,原來也就這麼多。

     生命是一場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