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慶長 愛是深沉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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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碰我,清池。

    我的身份已不同。

    他說,我知道,我隻想和衣與你躺在一起。

    我們小睡片刻。

    我需要這樣一個時段,我思念你太久,慶長。

     也許是工作壓力或其他,放松下來之後,他看起來疲累憔悴至極。

    穿着襯衣長褲,依偎在她身邊,頭靠着她脖子,握住她雙手,緊緊貼着她,如同孩童很快發出熟睡中深沉呼吸。

    房間被拉上窗簾一片漆黑,外面正是陽光照耀的午後。

    她聞到他頭發和皮膚上熟悉的氣息,看到天花上隐隐流瀉進來的一抹微光,在沉寂中沒有規則地跳躍浮動,頭腦清醒,毫無睡意。

    此刻,所有感覺一絲不差全部回來。

    即便沉默無言,知道已回到彼此身邊。

    在一起,一生一世,仿佛從來沒有離分。

     漫長兩年,各自失散,放逐對方在天涯海角。

    這故作的堅強和勇氣,需要付出多麼強烈的力氣和創痛。

    她如何能夠做到,而他又如何度過。

    良久,她摸到眼角不斷有熱燙淚水滑落,沒有聲息,也無知覺,就這樣慢慢淚流滿面。

     不知何時入睡,隻知覺到在模糊中醒來時,身邊男子已蘇醒。

    他伸展手臂擁抱住她,頭貼着她肩膀,身體顫動,發出無法自制的低聲哭泣。

    窗外隐約傳來人世的聲響,日新月異有來有往的世界此刻和他們沒有關系。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

    他在她面前毫不遮掩哭泣過多次,而她所有的淚水,都是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才流下。

    從不在他眼前掉眼淚,好強至此。

    但她内心明白,隻有待在他的身邊,她才得到歸宿。

    他們自成小小天地,隔絕,封閉,沒有其他。

    兩人相對,其間咕咕流淌無望而深厚的感情,以此存活。

     一起走到青墩茶社,她童年時和母親來過的地方。

    冬季已見不到草長莺飛,也沒有烈日驕陽。

    山上以亭子改建的茶室依舊存在,舊貌舊顔。

    她已成人,仔細觀察它的結構,飛檐翹角的亭子,造型優美,古老破損。

    走近看,所有組合石材清幽光滑,大塊青石雕琢精巧。

    柱,梁,檩以卯榫結構連接。

    邊上有座凳。

    楹柱上挂一副木刻詩句,寫着:浮雲時事改,孤月此心明。

    上面有字迹蒼勁渾圓的題字,味空亭。

    大幅玻璃窗依然明淨閃爍。

     一面冬日大湖,在雪光中荒涼安甯。

    她站在窗邊,點了一根煙。

    她知道他在旁邊默默看着她,她不用企圖掩飾自己的脆弱。

    一隻白色蒼鹭,長喙銜着一條銀白色的魚,從水草深處飛起,劃出一道銀白色弧線,飛向亭台另一邊。

    藍色光線充溢天地,明亮,寒冷。

    她突然有一種幻覺,覺得自己與他的一生,在此刻就得以完美的終結。

    她與他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但她知道終究什麼都沒有發生。

    母親後來徹底失去消息,不知道是否還存在于世。

    所有人除了留下内心記憶,手中空空,一無所獲。

    她與他,她與母親,母親與那個男子,他們共同面對的不過是無常。

    看不見過去,無法掌控現在,也無從想象未來。

    隻有無言以對。

     晚上下起細細冷雨,找到一個本地餐廳吃晚飯。

    吃完飯開車回去上海。

     店内結構頗似一個三層環形戲院,高朋滿座。

    廳堂挂滿書法字畫,菜牌和菜單用纖細毛筆字書寫。

    屋檐下挂着紅燈籠。

    等位的人從店裡排到店外人行道上,可見盛名在外。

    他們夾雜在人群中等待。

    雨絲打在眼睛上,頭發略略潮濕。

    他站在她身後,溫暖笃定的手與她交握。

    他的感情從不吝啬于表達,也不僞裝堅強。

    跟她截然不同。

    此刻他們是彼此伴侶。

     她看着窗邊一桌正在結賬的客人,手推車裡面有1歲多的嬰兒,還帶着一個5歲左右女孩。

    他們推上推車,攜帶孩子,開始往外走。

    她默默觀望他們。

     他說,一些父母習慣帶幼小孩子一起出行,雖然不方便,但這是他們認為的家庭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說,你以前也經常這樣帶孩子外出嗎。

     他說,沒有。

    我一直忙于工作,很少時間跟他們在一起。

    那時我年輕,不懂得與妻子和孩子相處的情感。

    年長後稍許具備注重和理解的能力,但他們已長大,有了獨立的思想和行動能力,與妻子則接近無話可說。

    生活太複雜,無法概括清楚。

    慶長,有時你埋怨我不與你分享我生活的形态,那不是我不願意。

    而是我不能夠。

     家常食物擺上桌來,魚,百頁結,豆腐,小塘菜,黃酒。

    明亮廳堂裡人群擁擠,夥計穿梭,言語熱氣彙聚成世俗的豐實内容,他們夾雜其中,是芸芸衆生中獲取生之歡愉的普通男女的一份子。

    跟随陪伴,享受食物,對望無言,心心相印。

    他快速喝酒,喝得過多。

    酒精使他敞開心扉。

    他說了許多從來不曾有耐心對她說明的言語。

     他說,小時候我癡迷天文和地理,借閱大量期刊和書籍,花費很多時間。

    同時要努力做到考試第一名,否則父親就會掌掴。

    漸漸成為個性組成多面而分裂的人。

    要努力适應和符合外界的要求,有時不惜妥協和屈從,又極欲保留自己的小小天地,持有幻想。

    事實上,我跟所有女人的關系,都是在尋找一種所需要的情感。

    也許我更傾向俗世之外的一種聯結。

    我知道自己一直沒有找到,直到遇見你。

    慶長。

    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确定無疑。

     他說,本性上我不是适合結婚的男子。

    我習慣并且也需要自由自在的生活。

    與大部分的女人,我隻是在遊戲,與一兩個女人,我是在生活。

    生活無所謂好,無所謂壞,生活最終不過是這樣度日下去,維持秩序,不做傷害。

    但我與你,是在相愛。

     他說,你離開我之後,我的生活放縱。

    每一個在懷裡停留的女子,我幻想她們是你。

    我與她們做,但從不與她們過夜睡覺,更不用說建立感情。

    我在與你的這段變故中,感覺被生生剝了一層皮,這種疼痛和損毀無法長出新的屏障。

    我隻能讓自己陷入麻木,卻明白根本無法複原。

     她聽着這坦白的語言,内心沒有起伏。

    男人和女人的确是完全不同的動物。

    她在痛苦中試圖找回自己,而他在痛苦中依舊選擇放棄自己。

    他的身體和心,可以完全分離。

    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更多情,還是更為無情。

    她再一次打量這個身邊男子,吃飯時他願意坐她的側邊,覺得坐在對面距離她太遠,不能随時抓住她的手。

    他穿着潔淨挺括的白色細藍豎條襯衣,換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都是好看悅目的男子。

     身上糅合複雜的氣質,強勢而脆弱,理性而浪漫,真實而虛僞,風雅而魯莽,敏銳而粗硬,熱情而冷漠。

    難以分辨。

    難以歸類。

    她接受他明亮的部分,也必須接受他所有暗昧的缺陷和弱處。

    這是她愛着的男子。

    他是這種樣子。

    他的曆史她無法追趕。

    他在離她遙遠的城市和世界裡長大成人,他所接受的教育和工作超出她想象。

    他的一切渾然天成,即使令人無法消釋,那也是他原來的組成部分。

     她跟他相愛,很多時候忽略了他的優秀和獨特,也許因為他的社會性特質與她無法産生關系。

    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是一個以肉體和内心脆弱而熱烈的方式存在的男子。

    他隻以這樣的方式存在。

     他說,你去春梅,可覺得有收獲。

    如果我能夠知道你去,我會去那裡找你。

     就像在瞻裡一樣嗎。

     是。

    我不能把你丢棄在任何孤立無援的地方。

     那我們分開那麼長時間以來,為何你從未來找我。

     我找過你,費盡心機來找你,但你徹底失去音訊。

    我是有過退縮,因為我們在一起内耗劇烈如此困難,超過我能夠負擔的重量。

    也許我不夠堅強。

    你知道你的傷害力有多大嗎,慶長。

    你反複無常,不可捉摸。

    當你溫柔平順的時候,你是最為美妙的存在。

    當你暴戾激烈的時候,别人隻能被你關入地獄牢籠。

    這黑暗的力量如此強大。

    我數次想過自殺,你可知道。

    我如何度過那些心髒如同要崩裂般的一個又一個的夜晚,隻覺得身心折斷,整夜無法入眠。

     他說,這幾年,你或者在我身邊,或者離我而去,每一個決定都影響我的生活。

    我的工作表現并不好,疏忽管理,以前隻想有時間和你在一起,後來則選擇渾渾噩噩度日。

    總部早有意見。

    當然我不能把責任推卸給你,我隻知道自己愛你,在乎你的感受,我無法做到自控。

    生活,工作,感情,全部糾葛在一起,像鍋沸騰熱粥。

    我并非強大或戰無不勝,事實上,男人有時候比女人更為脆弱。

     他說,我打算辭職。

    香港有投資公司邀請我過去工作,你可願意跟我前往。

    我會跟于姜分手,我帶她去法國,就已打算與她徹底攤牌,隻當是一個緩沖,可以平靜解決後續。

    但你不容我解釋,斷然離開,讓我措手不及。

    如今,我們需要再次來面對這個問題。

    北京的一切都留給她,我對她做出照顧彌補。

    我們去香港重新開始。

    我盡力工作,來照顧你的生活。

    去年,馮恩健重新開始會計師工作,我們分居長久,現在孩子都已經長大,她希望得到解脫。

    我與她已在協議離婚。

     他說,慶長,我無數次幻想過和你日夜相守,再不分開。

    想讓你給我生孩子,這樣我們的感情可以留下生命的證據。

    我們的孩子會好看,聰明,敏感,獨特,集中我們兩個所有的特點。

    你可願意為我懷孕生子。

    我隻想讓你每一個晚上都能睡在我的身邊,擁抱着你入睡。

    這樣我們才能安甯。

     她說,你說過,你并不喜歡家庭生活,你性格裡有自在的野性,不願意受到束縛。

    你甚至希望自己從未結婚。

     他說,是,我承認對婚姻從無期待或憧憬。

    我相信你也沒有,雖然你一再進入這個形式。

    但如果塵世的安穩,是我們的感情唯一能夠栖留的位置,那麼我願意為了跟你在一起,付出這些代價。

    我給你這些承諾。

     她說,你之前從不和我說出這些。

    你一直回避和含糊其辭。

     他說,我承認自己優柔寡斷,于心不忍,我們之間強烈而創傷的關系,帶給我巨大壓力。

    你結婚,去了高山村莊,你離開我的生活,使我知道自己的生命無法完整。

    我們已行至一個無可拖延的地步,再往前,就是絕壁斷崖。

    也許我這一生就會完全遺失你。

    我内心十分清楚。

    如果不做一次嘗試,就再無機會。

    可是我這樣愛你,慶長,我可會甘心。

    我願意付出一切來追随你。

    就如同你在瞻裡的時候,我隻知道,我要奔赴你而去,跟随在你的身邊。

     他又說,我在香港先嘗試這個工作。

    如果以後有可能,我們也可以去加拿大。

    帶着孩子回去那裡。

    你不能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你要到處看看,得到新的生活方式。

    國外應該會适合你的性格。

    我曾經多次夢見帶你回去。

    我們有一棟帶花園的白色房子,有三個孩子。

    你在屋前花園裡摘薄荷和迷疊香,準備晚飯的材料。

    午後,最小的孩子醒了,我抱起他,推開屋門去找你,看見你戴着草編的太陽帽,穿白色連身裙,赤腳在草地上勞作。

    你起身,轉過臉來對我們微笑,笑容這樣美,像黑色燕子穿行過天空。

    你的笑容讓我生命真實,慶長。

    無數次,我在夢中為這樣的完整而釋然,笑而淚下。

    在夢中,我們終于生活在一起,日夜相守,有孩子,有花園,有房子,有所有的内容,而不是拖着行李箱輾轉于機場和酒店。

     他說,你可以認為我的事業失敗了,人生因此也是一種失敗。

    但我愛你,這才是我最大的失敗。

    我接受這所有失敗。

    慶長,你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