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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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砌喂牛的墊腳磚,德寬叫他放心地去縣上工作,不過是出于他的好心人的面情罷了。

     他心裡有點酸漬漬的味道,瞅着坐在身旁的德寬,胖胖的臉上現在有一絲淡淡的哀愁。

    生活中忍受過過多艱辛的人,這種哀愁就又顯示着一種麻木和無所謂的神色了。

    他同情德寬這位忠厚的兄長…… 德寬年輕的時候,可沒有現在這樣胖,四方臉上一對睫毛很長的大眼睛,是馮家灘最俊的一個小夥子。

    六十年代的中學畢業生,學習好,品行好,性格也溫柔,結結實實迷住了鄰村同學蘭蘭,死活都要跟德寬結婚。

    她的父母和哥哥勸不下,罵不回心,打也不頂用。

    蘭蘭和德寬領了結婚證,連任何儀式也沒舉辦,就和德寬在一個屋裡過日月了。

    她和德寬結婚十六七年了,沒有回過娘家,娃娃們至今不認得姥姥和舅舅——德寬一直得不到嶽父嶽母的承認(老丈人執意要把女兒嫁給一位收入優惠的司機,根本不把窮得缺吃少穿的德寬放在眼角裡)。

     德寬拼命在隊裡勞動,凡是隊裡肯出大工分的苦活髒活,他搶着去幹,千方百計想着把自家的日月過得好些,讓蘭蘭和孩子生活得好些,不在她跟自己生活一場,也在老丈人面前争一口氣。

    可是結婚多年以來,這對兒以追求婚姻幸福的大膽行動震動過小河川道十裡八村的夫妻,日子越過越緊巴了,反倒使嶽丈嶽母更有了嘲諷他們的口實。

    曾經被莊稼人稱贊為“三姑娘”的蘭蘭,仍然象《武家坡》裡的三姑娘一樣,在寒窯裡為日月發恓惶哩。

     去年他們三人在三隊接手的時候,德寬抱着改變自己婚姻問題上的屈辱境地的強烈心情,對他和牛娃說:“不怕你兩兄弟笑話,哥實在是窮得心裡疼呢!咱的娃娃看見人家娃娃穿涼鞋,朝咱要,三兩塊錢的事,咱給娃買不起,還打娃屁股……老人眼看古稀了,煙鍋裡裝的啥呀?幹棉花葉子!蘭蘭不顧死活進了我的門,想來真是對不住人家……”他很痛快地和牛娃擊了掌,又和馬駒拍了手,挑起了磚場的擔子。

    他自走進南坡下的拟定的磚場,整個半年裡的工作成績,表明了這位老哥的用心…… 現在,德寬勸他離開馮家灘,而且把他心裡為難的事一件一件解釋了,雖然是毫不做作的真情實話,卻無法掩飾那種幾乎是根深蒂固的窮的憂愁。

    他給自己謀劃的,是到小鎮的街道上,擺一個修理車子、鐘表、鎖子的小攤兒。

     馬駒默默地坐着,想着。

    天空深邃,星星稠密,不時地有一顆流星從天幕上劃過,閃出一道亮光。

    他不但覺得驕傲,德寬和牛娃确實離不得他走。

    他也覺得鄉土難離,特别是自己灑下過熱汗的鄉土。

    這些人,德寬,牛娃,來娃,那些想把兒女插進磚場來找一份穩妥的活兒的父母,那些已經表示等待喂養一頭純種秦川牛犢而給家庭找到一條可靠的經濟來源的莊稼人,對他抱着希望,他悄悄從馮家灘溜出去,會使他們怎樣評價他這個共産黨員呢?父親因為“錯走一步”而後悔不疊,殊不知社員早已對他那種“維持會長”式的工作失去了信任和希望。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共産黨員,能受到衆人的信賴,是一種巨大的幸福。

    馬駒覺得,去掉了這種信賴,是很可悲的。

     德寬在默默地抽着旱煙。

     馬駒忽然站起,右手捶在左手掌裡,憤恨地罵起自己來:“我馮馬駒是啥東西?啥值錢的寶貝疙瘩嗎?一不會造導彈,二不會給國家創造發明,是個普通莊稼漢嘛!這兒的事情離不開,你隻想着往好的地方跑,你算什麼東西!” “馬駒,你……”德寬驚恐地轉過頭來說,“你這話……我聽村裡人說,景藩叔當年在去不去當河東鄉鄉支書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 “我不去了。

    ”馬駒坐下來,“就這樣!” “腦子甭發熱,馬駒。

    ”德寬不安地站起來,立到馬駒當面。

    他驚慌了,沒料到自己實心實意的勸解,不僅沒有讓馬駒拿定走的主意,反倒叫他不走了。

    了得!景藩大叔要是知道他說得馬駒變了卦,不恨死他才怪呢!他連忙說:“生産隊的事,一輩子也搞不完。

    你的前程事關重大,甭一時腦子熱了……” “你呢?牛娃呢?彩彩呢?馮家灘百十名沒考上大學回村來的男女學生呢?”馬駒象是問德寬,又象問自己,“他們都能出去工作嗎?他們能在馮家灘活下去,我也能!” “我跟牛娃,還有那一夥青年,都是沒得辦法嘛!不在馮家灘,上天呀?”德寬真正發急了,搓着手,“你有了機會你就走,為啥要擠在馮家灘受罪呢?我要是有機緣,我也一拍屁股就走了……” “好了,再不說這件事了。

    我為這事傷了一天腦筋,再甭叫我傷下去。

    ”馬駒安定地說,“德寬哥,咱們明天該幹啥,照樣去幹,全當沒這回事情。

    ” 德寬無奈了,再也找不出更能說服馬駒的話來。

    他擔心地問:“景藩叔能同意不?” “那好說。

    ”馬駒不想再提到父親,父親這兩天的言行使他想起來難堪,“我隻要自己定下心來,其他事好對付。

    ” 德寬仍然不放心:“你再想想,多想一兩天,想得周全些,過後不吃‘後悔藥’,先甭急着定弦。

    ” 夜已深沉,濕潤的初夏夜晚的空氣,有一絲涼意了。

    蛙聲漸漸低下去,偶爾有一聲無名水鳥單調而沉悶的叫聲,夜愈顯得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