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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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去問,許太太就告訴他說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桢給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桢家裡去,已經換了一家人家住在那裡了,門口還挂着招牌,開了一丬跳舞學校。

    霖生去問看-堂的,那人說顧家早已搬走了,還是去年年底搬的。

    霖生回來告訴曼桢,曼桢聽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詫異。

    這沒有别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計。

    可見她母親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這時候即使找到母親也沒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許多麻煩。

    但是現在她怎麼辦呢,不但舉目無親,而且身無分文。

    霖生留她住在這裡,他自己當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

    曼桢覺得非常不過意。

    她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麼的,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所以對于遭難的人特别能夠同情,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地為種種顧忌所箝制着。

    這是她後來慢慢地才感覺到的,當時她隻是私自慶幸,剛巧被她碰見霖生和金芳這一對特别義氣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們最大的那個女孩子借了一枝鉛筆,要了一張紙,想寫一封簡單的信給世鈞,叫他趕緊來一趟。

    眼見得就可以看見他了,她倒反而覺得渺茫起來,對他這人感覺到不确定了。

    她記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

    他即使對她完全諒解,還能夠像從前一樣地愛她麼?如果他是不顧一切地愛她的,那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根本就不會争吵,争吵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對家庭太妥協了。

    他的婚事,如果當初他家裡就不能通過,現在當然更談不到了──要是被他們知道她在外面生過一個孩子。

     她執筆在手,心裡倒覺得茫然。

    結果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就說她自從分别後,一病至今,希望他見信能夠盡早的到上海來一趟,她把現在的地址告訴了他,此外并沒有别的話,署名也隻有一個"桢"字。

    她也是想着,世鈞從前雖然說過,他的信是沒有人拆的,但是萬一倒給别人看見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鈞還在上海還沒有回來。

    他母親雖然不識字,從前曼桢 常常寫信來的,有一個時期世鈞住在他父親的小公館裡,他的信還是他母親親手帶去轉交給他的,她也看得出是個女孩子的筆迹,後來見到曼桢,就猜着是她,再也沒有别人。

    現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沒有信來,忽然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沈太太見了,很是忐忑不安,心裡想世鈞這裡已經有了日子,就快結婚了,不要因為這一封信,又要變卦起來。

    她略一躊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給她聽。

    大少奶奶讀了一遍,因道:"我看這神氣,好象這女人已經跟他斷了,這時候又假裝生病,叫他趕緊去看她。

    "沈太太點頭不語。

    兩人商量了一會,都說"這封信不能給他看見。

    "當場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燒了。

     曼桢自從寄出這封信,就每天計算着日子。

    雖然他們從前有過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會馬上趕來,這一點她倒是非常确定。

    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内就可以趕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個多星期,從早盼到晚,不但人不來,連一封回信都沒有。

    她心裡想着,難道他已經從别處聽到她遭遇的事情,所以不願意再跟她見面了?他果然是這樣薄情寡義,當初真是白認識了一場。

    她躺在床上,雖然閉着眼睛,那眼淚隻管流出來,枕頭上冰冷的濕了一大片,有時候她把枕頭翻一個身再枕着,有時候翻過來那一面也是哭濕了的。

     她想來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沒收到那封信,被他家裡人截留下來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是再寫了去也沒有用,照樣還是被截留下來。

    隻好還是耐心養病,等身體複元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

    但是這手邊一個錢沒有,實在急人。

    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還把僅有的一間房間占住了,害得霖生有家歸不得,真是于心不安。

    她想起她辦公處還有半個月薪水沒拿,拿了來也可以救急,就寫了一張便條,托霖生送了去。

    廠裡派了一個人跟他一塊回來,把款子當面交給她。

    她聽見那人說,他們已經另外用了一個打字員了。

     她拿到錢,就把三層樓上空着的一個亭子間租了下來,搬到樓上去住,霖生又替她置了兩張鋪闆和兩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飯食仍舊由他供應。

    曼桢把她剩下的一些錢交給他,作為夥食錢,他一定不肯收,說等她将來找到了事情再慢慢的還他們好了。

    這時候金芳也已經從醫院裡回來了,在家裡養息着,曼桢一定逼着她要她收下這錢,金芳便自作主張,叫霖生去剪了幾尺線呢,配上裡子,交給-口的裁縫店,替曼桢做了一件夾袍子,不然她連一件衣服都沒有。

    多下的錢金芳依舊還了她,叫她留着零花,曼桢拗不過她,也隻好拿着。

     金芳出院的時候告訴她說,那天曼璐買了栗子粉蛋糕回來,發現曼桢已經失蹤了,倒也沒有怎樣追究,隻是當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

    曼桢猜着他們一定是心虛,所以也不敢聲張,隻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桢究竟本底子身體好,年紀輕的人也恢複得快,不久就健康起來了。

    她馬上去找叔惠,想托他找事,同時也想着,碰得巧的話,也說不定可以看見世鈞,如果他在上海的話。

    她揀了個星期六的傍晚到許家去,因為那時候叔惠在家的機會比較多。

    從後門走進去,正碰見叔惠的母親在廚房裡操作,曼桢叫了聲伯母。

    許太太笑道:"咦,顧小姐,好久不看見了。

    "曼桢笑道:"叔惠在家吧?"許太太笑道:"在家在家。

    真巧了,他剛從南京回來。

    "曼桢哦了一聲,心裡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過了,總是世鈞約他去的。

    她走到三層樓上,房間裡的人大約是聽見她的皮鞋聲,就有一個不相識的少女迎了出來,帶着詢問的神氣向她望着。

    曼桢倒疑心是走錯人家了,便笑道:"許叔惠先生在家嗎?"她這一問,叔惠便從裡面出來了,笑道:"咦,是你!請進來請進來!這是我妹妹。

    "曼桢這才想起來,就是世鈞曾經替她補算術的那個女孩子,倒又覺得惘然。

     到房間裡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兒想着要找你呢,你倒就來了。

    "說到這裡,他妹妹送了杯茶進來,打了個岔就沒說下去,曼桢心裡就有點疑惑,想着他許是聽見世鈞和她鬧決裂的事,要給他們講和。

    也許就是世鈞托他的。

    當下她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搭讪着和叔惠的妹妹說話。

    他妹妹大概正在一個怕羞的年齡,含笑在旁邊站了一會,就又出去了。

    叔惠笑道:"我就要走了。

    "便把他出國的事告訴她聽,曼桢自是替他高興。

    但是他把這件新聞從頭至尾報告完了,還是沒提起世鈞。

    她覺得很奇怪。

    不然她早就問起了,也不知怎麼的,越是心裡有點害怕,越是不敢動問。

    難道他是知道他們吵翻了,所以不提?那除非是世鈞對他表示過,他們是完了。

     她要不是中間經過了這一番,也還不肯在叔惠面前下這口氣。

    她端起茶杯來喝茶,因搭讪着四面看了看,笑道:"這屋子怎麼改了樣子了?"叔惠笑道:"現在是我妹妹住在這兒了。

    "曼桢笑道:"怪不得,我說怎麼收拾得這樣齊齊整整的──從前給你們兩人堆得亂七八糟的!"她所說的"你們兩人",當然是指世鈞和叔惠。

    她以為這樣說着,叔惠一定會提起世鈞的,可是他并沒有接這個碴。

    曼桢便又問起他什麼時候動身,叔惠道:"後天一早走。

    "曼桢笑道:"可惜我早沒能來找你,本來我還想托你給我找事呢。

    "叔惠道:"怎麼,你不是有事麼?你不在那兒了?"曼桢道:"我生了一場大病,他們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

    "叔惠道:"怪不得,我說你怎麼瘦了呢!"他問她生的什麼病,她随口說是傷寒。

    他叫她到一家洋行去找一個姓吳的,聽說他們要用人,一方面他先替她打電話去托人。

     說了半天話,始終也沒提起世鈞。

    曼桢終于含笑問道:"你新近到南京去過的?"叔惠笑道:"咦,你怎麼知道?"曼桢笑道:"我剛才聽伯母說的。

    "話說到這裡,叔惠仍舊沒有提起世鈞,他擦起一根洋火點香煙,把火柴向窗外一擲,便站在那裡,面向着窗外,深深的呼了口煙。

    曼桢實在忍不住了,便也走過去,手扶着窗台站在他旁邊,笑道:"你到南京去看見世鈞沒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

    他結婚了,就是前天。

    "曼桢兩隻手揿在窗台上,隻覺得那窗台一陣陣波動着,也不知道那堅固的木頭怎麼會變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住。

    叔惠見她彷佛怔住了,便又笑道:"你沒聽見說?他跟石小姐結婚了,你也見過的吧?"曼桢道:"哦,那回我們到南京去見過的。

    " 叔惠對于這件事彷佛不願意多說似的,曼桢當然以為他是因為知道她跟世鈞的關系。

    她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滿懷抑郁,因為翠芝的緣故。

    曼桢沒再坐下來談,便道:"你後天就要動身了,這兩天一定忙得很,不攪糊你了。

    "叔惠留她吃飯,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桢笑道:"我也不替你餞行,你也不用請客了,兩免了吧。

    "叔惠要跟她交換通訊處,但是他到美國去也還沒有住址,隻寫了個學校地址給她。

     她從叔惠家裡走出來,簡直覺得天地變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關了将近一年,跑出來,外面已經換了一個世界。

    還不到一年,世鈞已經和别人結婚了嗎? 她在街燈下走着,走了許多路才想起來應當搭電車。

    但是又把電車乘錯了,這電車不過橋,在外灘就停下了,她隻能下來自己走。

    剛才大概下過幾點雨,地下有些潮濕。

    漸漸走到橋頭上,那鋼鐵的大橋上電燈點得雪亮,橋梁的巨大的黑影,一條條的大黑杠子,橫在灰黃色的水面上。

    橋下停泊着許多小船,那一大條一大條的陰影也落在船篷船闆上。

    水面上一絲亮光也沒有。

    這裡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闆的水面,簡直像灰黃色的水門汀一樣,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還是淹死。

     橋上一輛輛卡車轟隆隆開過去,地面顫抖着,震得人腳底心發麻。

    她隻管背着身子站在橋邊,呆呆的向水上望去。

    不管别人對她怎樣壞,就連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

    剛才在叔惠家裡聽到他的消息,她當時是好象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糊裡胡塗的,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現在方才漸漸蘇醒過來了,那痛楚也正開始。

     橋下的小船都是黑——的,沒有點燈,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

    時候大概很晚了,金芳還 說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飯,因為今天的菜特别好,他們的孩子今天滿月。

    曼桢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還在人世嗎。

    …… 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

    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這麼一天天的活下去了,在這以後不久,她找着了一個事情,在一個學校裡教書,待遇并不好,就圖它有地方住。

    她從金芳那裡搬了出來,住到教員宿舍裡去。

    她從前曾經在一個楊家教過書,兩個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現在這事情就是楊家替她介紹的,楊家他們隻曉得她因為患病,所以失業了,家裡的人都回鄉下去了,隻剩她一個人在上海。

     現在她住在學校裡簡直不大出門,楊家她也難得去一趟。

    有一天,這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她到楊家去玩,楊太太告訴她說,她母親昨天來過,問他們可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楊太太大概覺得很奇怪,她母親怎麼會不曉得。

    就把她的地址告訴了她母親。

    曼桢聽見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來了。

     這兩年來她也不是不惦記着她母親,但是她實在不想看見她。

    那天她從楊家出來,簡直不願意回宿舍裡去。

    再一想,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她母親遲早會找到那裡去的。

    那天回去,果然她母親已經在會客室裡等候着了。

     顧太太一看見她就流下淚來。

    曼桢隻淡淡的叫了聲"媽"。

    顧太太道:"你瘦了。

    "曼桢沒說什麼,也不問他們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家裡情形怎樣,因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裡養活着他們。

    顧太太隻得一樣樣的自動告訴她,道:"你奶奶這兩年身體倒很強健的,倒比從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畢業了。

    你大概不知道,我們現在住在蘇州──"曼桢道:"我隻知道你們從吉慶坊搬走了。

    我猜着是姊姊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

    "說着,不由得冷笑了一聲。

    顧太太歎道:"我說了回頭你又不愛聽,其實你姊姊她倒也沒有壞心,是怪鴻才不好。

    現在你既然已經生了孩子,又何必一個人跑到外頭來受苦呢。

    " 曼桢聽她母親這口吻,好象還是可憐她漂泊無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個現成的姨太太。

    她氣得臉都紅了,道:"媽,你不要跟我說這些話了,說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氣。

    "顧太太拭淚道:"我也都是為了你好……"曼桢道:"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

    那時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樣跟你說的,你怎麼能讓他們把我關在家裡那些時。

    他們心也太毒了,那時候要是早點送到醫院裡,也不至于受那些罪,差點把命都送掉了!"顧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

    我也是因為曉得你性子急,照我這個老腦筋想起來,想着你也隻好嫁給鴻才了,難得你姊姊她倒氣量大,還說讓你們正式結婚。

    其實要叫我說,你也還是太倔了,你将來這樣下去怎麼辦呢?"說到這裡,漸漸鳴嗚咽咽哭出聲來了。

    曼桢起先也沒言語,後來她有點不耐煩地說:"媽不要這樣。

    給人家看着算什麼呢?" 顧太太極力止住悲聲,坐在那裡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語地道:"孩子現在聰明着呢,什麼都會說了,見了人也不認生,直趕着我叫外婆。

    養下的時候那麼瘦,現在長得又白又胖。

    "曼桢還是不作聲,後來終于說道:"你也不要多說了,反正無論怎麼樣,我絕對不會再到祝家去的。

    " 學校裡當當當打起鐘來,要吃晚飯了。

    曼桢道:"媽該回去了。

    不早了。

    "顧太太隻得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道:"我看你再想想吧。

    過天再來看你。

    " 但是她自從那次來過以後就沒有再來,大概因為曼桢對她太冷酷了,使她覺得心灰意冷。

    她想必又回蘇州去了。

    曼桢也覺得她自己也許太過分了些,但是因為有祝家夾在中間,她實在不能跟她母親來往,否則更要糾纏不清了。

     又過了不少時候。

    放寒假了,宿舍裡的人都回家過年去了,隻剩下曼桢一個人是無家可歸的。

    整個的樓面上隻住着她一個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間屋裡去,但是實在冷靜得很。

    假期中的校舍,沒有比這個更荒涼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沒事做,坐着又冷,就鑽到被窩裡去睡中覺。

    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适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兒,睡得人昏昏沉沉的。

    房間裡曬滿了淡黃色的斜陽,玻璃窗外垂着一根晾衣裳的舊繩子,風吹着那繩子,吹起來多高,那繩子的影子直竄到房間裡來,就像有一個人影子一晃。

    曼桢突然驚醒了。

     她醒過來半天也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

    忽然聽見學校裡的女傭在樓底下高聲喊:"顧先生,你家裡有人來看你。

    "她心裡想她母親又來了,卻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絕對不止一個人。

    曼桢想道:"來這許多人幹什麼?"她定了定神,急忙披衣起床,這些人卻已經走了進來,阿寶和張媽攙着曼璐,後面跟着一個奶媽,抱着孩子。

    阿寶叫了聲"二小姐",也來不及說什麼,就把曼璐扶到床上去,把被窩堆成一堆,讓她靠在上面。

    曼璐瘦得整個的人都縮小了,但是衣服一層層地穿得非常臃腫,倒反而顯得胖大。

    外面罩着一件駱駝毛大衣,頭上包着羊毛圍巾,把嘴部也遮住了,隻看見她一雙眼睛半開半掩,慘白的臉上汗滢滢的,坐在那裡直喘氣。

    阿寶替她把手和腳擺擺好,使她坐得舒服一點。

    曼璐低聲道:"你們到車上去等着我。

    把孩子丢在這兒。

    "阿寶便把孩子抱過來放在床上,然後就和奶媽她們一同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