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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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說白話,如何能夠取信于人。

    心裡十分焦急,不知不覺把兩隻手都握着拳頭,握得緊緊的。

    她因為怕看見那隻戒指,所以一直反戴着,把那塊紅寶石轉到後面去了。

    一捏着拳頭,就覺得那塊寶石硬邦邦的在那兒。

    她忽然心裡一動,想道:"女人都是喜歡首飾的,把這戒指給她,也許可以打動她的心。

    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将來我再拿錢去贖。

    "因把戒指褪了下來,她現在雖然怕看見它,也覺得很舍不得。

    她遞給阿寶,低聲道:"我也知道你很為難。

    你先把這個拿着,這個雖然不值錢,我是很寶貴它的,将來我一定要拿錢跟你換回來。

    "阿寶起初一定不肯接。

    曼桢道:"你拿着,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幫我忙。

    "阿寶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曼桢便道:"你想法子給我拿一支筆一張紙,下次你來的時候帶進來。

    "她想她寫封信叫阿寶送到叔惠家裡去,如果世鈞已經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轉寄。

    阿寶當時就問:"二小姐要寫信給家裡呀?"曼桢在枕上搖了搖頭,默然了一會,方道:"寫給沈先生。

    那沈先生你看見過的。

    "她一提到世鈞,已是順着臉滾下淚來,因把頭别了過去。

    阿寶又勸了她幾句,無非是叫她不要着急,然後就起身出去,依舊把門從外面鎖上了,随即來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裡打電話,聽她那焦躁的聲口,一定是和她母親說話,這兩天她天天打電話去,催他們快動身。

    阿寶把地下的香煙頭和報紙都拾起來,又把梳妝台上的東西整理了一下,敞開的雪花膏缸一隻一隻都蓋好,又把刷子上黏纏着的一根根頭發都揀掉。

    等曼璐打完了電話,阿寶先去把門關了,方才含着神秘的微笑,從口袋裡掏出那隻戒指來,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剛才二小姐一定要把這個押給我,又答應給我錢,叫我給她送信。

    "曼璐道:"哦?送信給誰?"阿寶笑道:"給那個沈先生。

    "曼璐把那戒指拿在手裡看了看,她早聽她母親說過,曼桢有這樣一隻紅寶戒指。

    是那姓沉的送她的,大概算是訂婚戒指。

    因笑道:"這東西一個錢也不值,你給我吧。

    我當然不能白拿你的。

    "說着,便拿鑰匙開抽屜,拿出一搭子鈔票,阿寶偷眼看着,是那種十張一疊的十元鈔票,約有五六疊之多。

    從前曼璐潦倒的時候,也常常把首飾拿去賣或是當,所以阿寶對于這些事也有相當經驗,像這種戒指她也想着是賣不出多少錢的,還不如拿去交給曼璐,還上算些。

    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發了一筆小财。

    當下不免假意推辭了一下。

    曼璐噗的一聲把那一搭子鈔票丢在桌上,道:"你拿着吧。

    總算你還有良心!"阿寶也就謝了一聲,拿起來揣在身上,因笑道:"二小姐還等着我拿紙跟筆給她呢。

    "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後就不要進去了,讓張媽去好了。

    "說着,她又想起一樁事來,便打發阿寶到她娘家去,隻說他們人手不夠,派阿寶來幫他們理東西,名為幫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們盡快的離開上海。

     顧太太再也沒想到,今年要到蘇州去過年。

    一來曼璐那邊催逼得厲害,二來顧太太也相信那句話,"正月裡不搬家",所以要搬隻好在年前搬。

    她趕着在年前洗出來的褥單,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許多大包裹。

    她整理東西,這樣也舍不得丢,那樣也舍不得丢。

    要是全部帶去,在火車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費了。

    而且都是曆年積下的破爛,一旦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僅隻是運出大門陳列在-堂裡,堆在塌車上,都有點見不得人。

    阿寶見她為難,就答應把這些東西全部運到公館裡去,好在那邊有的是閑房。

    其實等顧太太一走,阿寶馬上叫了個收舊貨的來,把這些東西統統賣了。

     顧太太臨走的時候,心裡本就十分怆惶,覺得就像充軍似的。

    想想曼璐說的話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後一切的希望都着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願意把她往壞處想。

    世鈞有一封信給曼桢,顧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給誰看,所以并不知道裡面說些什麼。

    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時候,臨走那天還是拿了出來交給阿寶,叫她帶去給曼璐看。

     世鈞的信是從南京寄出的。

    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桢,沒見到她,他還當是她誠心不出來見他,心裡十分難過。

    回到家裡,許太太告訴他說,他舅舅那裡派人來找過他。

    他想着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趕了去一問,原來并沒有什麼。

    他有一個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讀書,現在放寒假了,要回去過年,舅舅不放心他一個人走,要世鈞和他一同回去。

    一同去,當然不成問題,但是世鈞在上海還有幾天耽擱,他舅舅卻執意要他馬上動身,說他母親的意思也盼望他早點回去,年底結賬還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裡,他父親又不放心别人,勢必又要自己來管,這一勞碌,恐怕于他的病體有礙。

    世鈞聽他舅舅的話音,好象沈太太曾經在他們動身前囑托過他,叫他務必催世鈞快快回來,而沈太太對他說的話一定還不止這些,恐怕把她心底裡的憂慮全都告訴了他了,不然他也不會這樣固執,左說右說,一定要世鈞馬上明天就走。

    世鈞見他那樣子簡直有點急扯白咧的,覺得很不值得為這點事情跟舅舅鬧翻臉,也就同意了。

    他本來也是心緒非常紊亂,他覺得他和曼桢兩個人都需要冷靜一下,回到南京之後再給她寫信,這樣也好,寫起信來總比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寫了一封信,接連寫過兩封,也沒有得到回信。

    過年了,今年過年特别熱鬧,家裡人來人往,他父親過了一個年,又累着了,病勢突然沉重起來。

    這一次來勢诂冢本來替他診治着的那醫生也感覺到棘手,後來世鈞就陪他父親到上海來就醫。

     到了上海,他父親就進了醫院,起初一兩天情形很嚴重,世鈞簡直走不開,也住在醫院裡日夜陪伴着。

    叔惠聽到這消息,到醫院裡來探看,那一天世鈞的父親倒好了一點。

    談了一會,世鈞問叔惠:"你這一向看見過曼桢沒有?"叔惠道:"我好久沒看見她了。

    她不知道你來?"世鈞有點尴尬地說:"我這兩天忙得也沒有工夫打電話給她。

    "說到這裡,世鈞見他父親似乎對他們很注意,就掉轉話鋒說到别處去了。

     他們用的一個特别看護,一直在旁邊,是一個朱小姐,人很活潑,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腦後,他們來了沒兩天,她已經和他們相當熟了。

    世鈞的父親叫他拿出他們自己帶來的茶葉給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們是講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們喝不喝六安茶?有個楊小姐,也是此地的看護,她現在在六安一個醫院裡工作,托人帶了十斤茶葉來,叫我替她賣,價錢倒是真便宜。

    "世鈞一聽見說六安,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觸,那是曼桢的故鄉。

    他笑道:"六安……你說的那個醫院,是不是一個張醫生辦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認識張醫生呀?他人很和氣的,這次他到上海來結婚,這茶葉就是托他帶來的。

    "世鈞一聽見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就呆住了。

    叔惠跟他說話他也沒聽見,後來忽然覺察,叔惠是問他"哪一個張醫生"?他連忙帶笑答道:"張豫瑾。

    你不認識的。

    "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結婚了?新娘姓什麼你可知道?"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隻曉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過他們結了婚就一塊回去了。

    "世鈞就沒有再問下去,料想多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而且當着他父親和叔惠,他們也許要奇怪,他對這位張醫生的結婚經過這樣感到興趣。

    朱小姐見他默默無言,還當他是無意購買茶葉,又不好意思拒絕,她自命是個最識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表,就忙着去拿寒暑表替嘯桐試熱度。

     世鈞隻盼望叔惠快走。

    幸而不多一會,叔惠就站起來告辭了。

    世鈞道:"我跟你一塊出去,我要去買點東西。

    "兩人一同走出醫院,世鈞道:"你現在上哪兒去?"叔惠看了看手表,道:"我還得上廠裡去一趟。

    今天沒等到下班就溜出來了,怕你們這兒過了探望的時間就不準進來。

    " 他匆匆回廠裡去了,世鈞便走進一家店鋪去借打電話,他計算着這時候曼桢應當還在辦公室裡,就撥了辦公室的号碼。

    和她同處一室的那個男職員來接電話,世鈞先和他寒暄了兩句,方才叫他請顧小姐聽電話。

    那人說:"她現在不在這兒了,怎麼,你不知道嗎?"世鈞怔了一怔道:"不在這兒了──她辭職了?"那職員說:"不知道後來有沒有補一封辭職信來,我就知道她接連好幾天沒來,這兒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說全家都搬走了。

    "說到這裡,因為世鈞那邊寂然無聲,他就又說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兒去。

    你不知道啊?"世鈞勉強笑道:"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剛從南京來,我也有好久沒看見她了。

    "他居然還又跟那人客套了兩句,才挂上電話。

    然後就到櫃台上去再買了一隻打電話的銀角子,再打一個電話到曼桢家裡去。

    當然那人所說的話絕對不會是假話,可是他總有點不相信。

    鈴聲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顯然是在一所空屋裡面。

    當然是搬走了。

    世鈞就像是一個人才離開家不到兩個鐘頭,打個電話回去,倒說是已經搬走了。

    使人覺得震恐而又迷茫。

    簡直好象遇見了鬼一樣。

     他挂上電話,又在電話機旁邊站了半天。

    走出這家店鋪,在馬路上茫然的走着,淡淡的斜陽照在地上,他覺得世界之大,他竟沒有一個地方可去似的。

     當然還是應當到她從前住的地方去問問,看-堂的也許知道他們搬到哪裡去了,他們樓下還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經遷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來,從那裡也許可以打聽到一些什麼。

    曼桢的家離這裡很遠,他坐黃包車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他 不是叫她搬家嗎?或者她這次搬走,還是因為聽從他的主張?搬是搬了,因為負氣的緣故,卻遲遲的沒有寫信給他,是不是有這可能?也許他離開南京這兩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

    還有一個可能:也許她早就寫信來了,被他母親藏了起來,沒有交給他。

    ──但是她突然辭了職卻又是為什麼呢?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黃包車在-口停下了。

    這地方他不知道來過多少回了,但是這一次來,一走進-堂就感到一種異樣的生疏,也許因為他曉得已經人去樓空了,馬上這裡的房屋就顯得湫隘破敗灰暗,好象連上面的天也低了許多。

     他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因為曼桢的家始終帶一點神秘性,所以踏進這-堂就有點莫名其妙的栗栗自危的感覺,當然也不是沒有喜悅的成份在内。

    在那種心情下,看見一些女傭大姐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下淘米洗衣裳,也覺得是一個新鮮明快的畫面。

    而現在是寒冷的冬天,-堂裡沒有什麼人-口有一個小木棚,看-人就住在那裡,卻有一個女傭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談心。

    她一身棉襖褲,褲腰部份特别臃腫,把肚子頂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圍裙支出去老遠。

    她伏在窗口和裡面的人臉對臉談着。

    世鈞見這情形,就沒有和看-堂的人說話。

    先走進去看看再說。

     但是并沒有什麼可看的,隻是門窗緊閉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着昏霧似的灰塵。

    世鈞在門外站了一會,又慢慢的向-口走了出來。

    這次那看-堂的卻看見了他,他從小屋裡迎了出來,向世鈞點點頭笑笑。

    世鈞從前常常給他錢的,因為常常在顧家談到很晚才走,-堂口的鐵門已經拉上了,要驚動看-堂的替他開鐵門。

    現在這看-堂的和他點頭招呼,世鈞便帶笑問道:"顧家他們搬走了?"看-堂的笑道:"還是去年年底搬的。

    我這兒有他們兩封信,要曉得他們地址就給他們轉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聽?"說着,便從窗外探手進去,在桌上摸索着尋找那兩封信。

    剛才和他談天的那個女傭始終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着,她連忙一偏身讓開了。

    向來人家家裡的事情都是靠傭人替他們傳播出去的,顧家就是因為沒有用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