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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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瑾結婚,是借了人家一個俱樂部的地方。

    那天人來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親友,豫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較少。

    顧太太去賀喜,她本來和曼桢說好了在那裡碰頭,所以一直在人叢裡張望着,但是直到婚禮完畢還不看見她來。

    顧太太想道:"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願意來吧,昨天我那樣囑咐她,她今天無論如何也該到一到。

    怎麼會不來呢,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來了,她實在沒法子走開?"顧太太馬上坐立不安起來,想着曼璐已經進入彌留狀态了也說不定。

    這時候新郎新娘已經在音樂聲中退出禮堂,來賓入座用茶點,一眼望過去,全是一些笑臉,一片嘈嘈的笑語聲,顧太太置身其間,隻有更覺得心亂如麻。

    本來想等新郎新娘回來了,和他們說一聲再走,後來還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門就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虹橋路祝家。

     其實她的想象和事實差得很遠。

    曼璐竟是好好的,連一點病容也沒有,正披着一件緞面棉晨衣,坐在沙發上抽着煙,和鴻才說話。

    倒是鴻才很有點像個病人,臉上斜貼着兩塊橡皮膏,手上也包紮着。

    他直到現在還有幾分驚愕,再三說:"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

    會咬人的!"他被她拖着從床上滾下來,一跤掼得不輕,差點壓不住,讓她跑了,隻覺得鼻尖底下一陣子熱,鼻血涔涔的流下來。

    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亂,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聲來,結果還是發狠一把揪住她頭發,把一顆頭在地闆上下死勁磕了幾下,才把她砸昏了過去。

    當時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這番心願。

    事後開了燈一看,還有口氣,乘着還沒醒過來,抱上床去脫光了衣服,像個豔屍似的,這回讓他玩了個夠,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後的一夜。

     曼璐淡淡的道:"那也不怪她,你還想着人家會拿你當個花錢的大爺似的伺候着,還是怎麼着?"鴻才道:"不是,你沒看見她那樣子,簡直像發了瘋似的!早曉得她是這個脾氣──"曼璐不等他說完便剪斷他的話道:"我就是因為曉得她這個脾氣,所以我總是說辦不到,辦不到。

    你還當我是吃醋,為這個就跟我像仇人似的。

    這時候我實在給你逼得沒法兒了,好容易給你出了這麼個主意,你這時候倒又怕起來了,你這不是誠心氣我嗎?"她把一支煙卷直指到他臉上去,差點燙了他一下。

     鴻才皺眉道:"你别盡自埋怨我,你倒是說怎麼辦吧。

    "曼璐道:"依你說怎麼辦?"鴻才道:"老把她鎖在屋裡也不是事,早晚你媽要來問我們要人。

    "曼璐道:"那倒不怕她,我媽是最容易對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來說話。

    "鴻才霍地立起身來,踱來踱去,喃喃的道:"這事情可鬧大了。

    "曼璐見他那懦怯的樣子,實在心裡有氣,便冷笑道:"那可怎麼好?快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這樣一個虧?你花多少錢也沒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沒這麼好打發。

    "鴻才道:"所以我着急呀。

    "曼璐卻又哼了一聲,笑道:"要你急什麼?該她急呀。

    她反正已經跟你發生關系了,她再狠也狠不過這個去,給她兩天工夫仔細想想,我再去勸勸她,那時候她要是個明白人,也隻好-見台階就下。

    "鴻才仍舊有些懷疑,因為他在曼桢面前實在缺少自信心。

    他說:"要是勸她不聽呢?"曼璐道:"那隻好多關幾天,捺捺她的性子。

    "鴻才道:"總不能關一輩子。

    "曼璐微笑道:"還能關她一輩子?哪天她養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趕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還得告你遺棄呢!" 鴻才聽了這話,方始轉憂為喜。

    他怔了一會,似乎仍舊有些不放心,又道:"不過照她那脾氣,你想她真肯做小麼?"曼璐冷冷的道:"她不肯我讓她,總行了?"鴻才知道她這是氣話,忙笑道:"你這是什麼話?由我這兒起就不答應!我以後正要慢慢的補報你呢,像你這樣賢慧的太太往哪兒找去,我還不好好的孝順孝順你。

    "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别哄我了,少給我點氣受就得。

    "鴻才笑道:"你還跟我生氣呢!"他涎着臉拉着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給人家打得這樣,你倒不心疼麼?"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隻配人家這樣對你,誰要是一片心都撲在你身上,準得給你氣傷心了!你說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鴻才笑道:"得,得,可别又跟我打一架!我架不住你們姐兒倆這樣搓弄!"說着,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覺得,他已經俨然是一副左擁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馬上揚起手來,辣辣兩個耳刮子打過去,但是這不過是她一時的沖動。

    她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來吊住他的心,也就彷佛像從前有些老太太們,因為怕兒子在外面遊蕩,難以約束,竟故意的教他抽上鴉片,使他沉溺其中,就不怕他不戀家了。

     夫妻倆正在房中密談,阿寶有點慌張的進來說:"大小姐,太太來了。

    "曼璐把煙卷一扔,向鴻才說道:"交給我好了,你先躲一躲。

    "鴻才忙站起來,曼璐又道:"你還在昨天那間屋子裡待着,聽我的信兒。

    不許又往外跑。

    "鴻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這樣兒,怎麼走得出去。

    叫朋友看見了不笑話我。

    "曼璐道:"你幾時又這樣顧面子了。

    人家還不當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腫的。

    "鴻才笑道:"那倒不會,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賢慧。

    "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當我就這樣愛戴高帽子。

    " 鴻才匆匆的開了一扇門,向後房一鑽,從後面繞道下樓。

    曼璐也手忙腳亂的,先把頭發打散了,揉得像雞窩似的,又撈起一塊冷毛巾,胡亂擦了把臉,把臉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脫了,鑽到被窩裡去躺着。

    這裡顧太太已經進來了。

    曼璐雖然作出生病的樣子,顧太太一看見她,已經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喲,你今天氣色好多了,簡直跟昨天是兩個人。

    "曼璐歎道:"咳,好什麼呀,才打了兩針強心針。

    "顧太太也沒十分聽懂她的話,隻管喜孜孜的說:"說話也響亮多了!昨天那樣兒,可真吓我一跳。

    "剛才她盡等曼桢不來,自己吓唬自己,還當是曼璐病勢垂危,所以立刻趕來探看,這一節情事她當然就略過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着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媽,你都不知道,就為了她,我急得都厥過去了,要不是醫生給打了兩針強心針,這時候早沒命了!"顧太太倒怔住了,隻說了一聲"怎麼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别過臉去向着裡床,道:"媽,我都不知道怎樣對你說。

    "顧太太道:"她怎麼了?人呢?上哪兒去了?"她急得站起身來四下亂看。

    曼璐緊緊的拉住她道:"媽,你坐下,等我告訴你,我都别提多惱叨了──鴻才這東西,這有好幾天也沒回家來過,偏昨兒晚上倒又回來了,也不知他怎麼醉得這樣厲害,糊裡胡塗的會跑到二妹住的那間房裡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趕到我知道已經闖了禍了。

    " 顧太太呆了半晌方道:"這怎麼行,你二妹已經有了人家了,他怎麼能這樣胡來,我的姑奶奶,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媽,你先别鬧,再一鬧我心裡更亂了。

    "顧太太急得眼睛都直了,道:"鴻才呢,我去跟他拚命去!"曼璐道:"他哪兒有臉見你。

    他自己也知道闖了禍了,我跟他說:-你這不是害人家一輩子嗎?叫她以後怎麼嫁人。

    你得還我一句話!-"顧太太道:"是呀,他怎麼說?"曼璐道:"他答應跟二妹正式結婚。

    "顧太太聽了這話,又是十分出于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結婚。

    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

    "顧太太毅然道:"那不成。

    沒這個理。

    "曼璐卻歎了口氣,道:"嗳喲,媽,你看我還能活多久呀,我還在乎這些!"顧太太不由得心裡一酸,道:"你别胡說了。

    "曼璐道:"我就一時還不會死,我這樣病歪歪的,哪兒還能出去應酬,我想以後有什麼事全讓她出面,讓外頭人就知道她是祝鴻才太太,我隻要在家裡吃碗閑飯,好在我們是自己姊妹,還怕她待虧我嗎?" 顧太太被她說得心裡很是凄慘,因道:"話雖然這樣說,到底還是不行,這樣你太委屈了。

    "曼璐道:"誰叫我嫁的這男人太不是東西呢!再說,這回要不是因為我病了,也不會鬧出這個事情來。

    我真沒臉見媽。

    "說到這裡,她直擦眼淚。

    顧太太也哭了。

     顧太太這時候心裡難過,也是因為曼桢,叫她就此跟了祝鴻才,她一定是不願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隻好委曲求全了。

    曼璐的建議,顧太太雖然還是覺得不很妥當,也未始不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

     顧太太泫然了一會,便站起來說:"我去看看她去。

    "曼璐一骨碌坐了起來,道:"你先别去──"随又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秘密地說道:"你不知道,鬧得厲害着呢,鬧着要去報警察 局。

    "顧太太失驚道:"嗳呀,這孩子就是這樣不懂事,這種事怎麼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沒臉哪。

    "曼璐低聲道:"是呀,大家沒臉。

    鴻才他現在算是在社會上也有點地位了,這要給人家知道了,多丢人哪。

    "顧太太點頭道:"我去勸勸她去。

    "曼璐道:"媽,我看你這時候還是先别跟她見面,她那脾氣你知道的,你說的話她幾時聽過來着,現在她又是正在火頭上。

    "顧太太不由得也躊躇起來,道:"那總不能由着她的性兒鬧。

    "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沒辦法,隻好說她病了,得要靜養,誰也不許上她屋裡去,也不讓她出來。

    "顧太太聽到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打了個寒噤,覺得有點不對。

     曼璐見她呆呆的不作聲,便道:"媽,你先别着急,再等兩天,等她火氣下去了些,那時候我們慢慢的勸她,隻要她肯了,我們馬上就把喜事辦起來,鴻才那邊是沒問題的,現在問題就在她本人,還有那姓沉的──你說他們已經訂婚了?"顧太太道:"是呀,這時候拿什麼話去回人家?"曼璐道:"他現在可在上海?"顧太太道:"就是昨天早上到上海來的。

    "曼璐道:"她上這兒來他知道不知道?"顧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來過一趟,後來一直也沒來過。

    "曼璐沉吟道:"那倒顯著奇怪,兩人吵了架了?"顧太太道:"你不說我也沒想到,昨天聽老太太說,曼桢把那個訂婚戒指掉了字紙簍裡去了。

    别是她誠心扔的?"曼璐道:"準是吵了架了。

    不知道因為什麼?不是又為了豫瑾吧?"豫瑾和曼桢一度很是接近,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覺得痛心,永遠念念不忘的。

    顧太太想了一想,道:"不會是為了豫瑾,豫瑾昨天倒是上我們那兒去來着,那時候世鈞早走了,兩人根本沒有遇見。

    "曼璐道:"哦,豫瑾昨天來的?他來有什麼事嗎?"她突然勾起了滿腔醋意,竟忘記了其它的一切。

     顧太太道:"他是給我們送喜帖兒來的──你瞧,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的,又叫我說漏了!我這會兒是急胡塗了。

    "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結婚了?"顧太太道:"就是今天。

    "曼璐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