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關燈
呢!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

    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們一同在巴丙頓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

    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個廣東女傭,名喚阿栗。

    家具隻置辦了幾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該走了。

    其餘的都丢給流蘇慢慢的去收拾,家裡還沒有開火倉,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蘇送他上船時,便在船上的大餐間胡亂的吃了些三明治。

    流蘇因為滿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幾杯酒,被海風一吹,回來的時候,便帶着三分醉。

    到了家,阿栗在廚房裡燒水替她随身帶着的那孩子洗腳。

    流蘇到處瞧了一遍,到一處開一處的燈。

    客室裡門窗上的綠漆還沒幹,她用食指摸着試了一試,然後把那黏黏的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迹子。

    為什麼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的粉牆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

     她搖搖晃晃走到隔壁房裡去。

    空房,一間又一間──清空的世界。

    她覺得她可以飛到天花闆上去。

    她在空蕩蕩的地闆上行走,就像是在潔無纖塵的天花闆上。

    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

    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着換上幾隻較強的燈泡。

     她走上樓梯去。

    空得好,她急需着絕對的靜寂。

    她累得很,取悅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氣向來就古怪;對于她,因為是動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來就不高興。

    他走了,倒好,讓她松下這口氣。

    現在她什麼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愛的人,她一概都不要。

    從小時候起,她的世界就嫌過于擁擠。

    推着、擠着、踩着、抱着、馱着、老的小的、全是人。

    一家二十來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裡剪個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裡看着。

    好容易遠走高飛,到了這無人之境。

    如果她正式做了範太太,她就有種種的責任,她離不了人。

    現在她不過是範柳原的情婦,不露面的,她份該躲着人,人也該躲着她。

    清靜是清靜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

    她所僅有的一點學識,憑着這點本領,她能夠做一個賢慧的媳婦,一個細心的母親;在這裡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持家"罷,根本無家可持。

    看管孩子罷,柳原根本不要孩子。

    省儉着過日子罷,她根本用不着為了錢操心。

    她怎樣消磨這以後的歲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後漸漸的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子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着胸,兩隻手在背後緊緊互扭着。

    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種下流人,她管得住她自己。

    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麼?樓上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着燈。

    新打了蠟的地闆,照得雪亮。

    沒有人影兒。

    一間又一間,呼喊着的空虛……流蘇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關燈,又動彈不得。

    後來她聽見阿栗拖着木屐上樓來,一路撲托撲托關着燈,她緊張的神經方才漸歸松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

    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巅、山窪子裡,全島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說"開仗了,開仗了。

    "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

    流蘇孤身留在巴丙頓道,哪裡知道什麼。

    等到阿栗從左鄰右舍探到了消息,倉皇喚醒了她,外面已經進入酣戰階段。

    巴丙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屋頂上架着高射炮,流彈不停的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後"砰",落下地去。

    那一聲聲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

    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

    風裡同時飄着無數剪斷了的神經尖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