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關燈
6 流蘇隻是不理他,他一路陪着小心,低聲下氣,說說笑笑,她到了旅館裡,面色方才和緩下來,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

    流蘇自己忖量着,原來範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

    她倒也贊成,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精神戀愛隻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

    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系。

    後來總還是結婚、找房子、置家具、雇傭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

    她這麼一想,今天這點小誤會,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聽徐太太屋裡鴉雀無聲,知道她一定起來得很晚。

    徐太太仿佛說過的,這裡的規矩,早餐叫到屋裡來吃,另外要付費,還要給小賬,因此流蘇決定替人家節省一點,到食堂裡去吃。

    她梳洗完了,剛跨出房門,一個候守在外面的仆歐,看見了她,便去敲範柳原的門。

    柳原立刻走了出來,笑道:"一塊兒吃早飯去。

    "一面走,他一面問道:"徐先生徐太太還沒升帳?"流蘇笑道:"昨兒他們玩得太累了罷!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

    "他們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揀了個桌子坐下。

    石闌幹外生着高大的棕榈樹,那絲絲縷縷披散着的葉子在太陽光裡微微發抖,像光亮的噴泉。

    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麼偉麗。

    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麼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

    "柳原道:"他們找他們的房子,我們玩我們的。

    你喜歡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裡去看看?"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用望遠鏡看了看附近的海灘,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隻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城去。

    他們趕上了一輛旅館裡特備的公共汽車,到了市中心區。

     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

    流蘇一聽,仆歐們是說上海話的,四座也是鄉音盈耳,不覺詫異道:"這是上海館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麼?"流蘇笑道:"可是……專誠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似乎有點傻。

    "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

    甚至于乘着電車兜圈子,看一張看過了兩次的電影……"流蘇道:"因為你被我傳染上了傻氣,是不是?"柳原笑道:"你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 吃完了飯,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将裡面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高高的擎着那玻璃杯,隻管向裡看着。

    流蘇道:"有什麼可看的,也讓我看看。

    "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裡頭的景緻使我想起馬來的森林。

    "杯裡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黏在玻璃上,橫斜有緻,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生生的芭蕉。

    底下堆積着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和蓬蒿。

    流蘇湊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身來指點着。

    隔着那綠陰陰的玻璃杯,流蘇忽然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的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

    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

    "流蘇道:"做什麼?"柳原道:"回到自然。

    "他轉念一想,又道:"隻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着旗袍在森林裡跑。

    ……不過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着旗袍。

    "流蘇連忙沉下臉來道:"少胡說。

    "柳原道:"我這是正經話。

    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着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

    滿洲的旗袍,也許倒合适一點,可是線條又太硬。

    "流蘇道:"總之,人長得難看,怎麼打扮着也不順眼!"柳原笑道:"别又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

    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

    "流蘇擡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戲,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

    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準得找着我欺侮!"柳原聽了這話,倒有點黯然,他舉起了空杯,試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歎道:"是的,都怪我。

    我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

    隻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

    "流蘇道:"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

    "柳原道:"是的,都怪我。

    可是我的确為你費了不少的心機。

    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着,離開了你家裡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

    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裡去……"他笑他自己,聲音又啞又澀,不等笑完他就喊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