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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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冉論,最後,原來,隻剩下他! 奇怪。

     她原來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記憶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這個。

     他那麼老,任誰無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從前,川島浪速煥發清瘦,一派學者風範,是“滿蒙獨立”運動的中心人物,胸懷大志,居心叵測。

    —一放不過多月,則如武士對,終也軟弱如櫻瓣。

    一不小心,讓過路人踩成花泥,滲入塵土,再無覓處。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

    明明車如流水馬如龍,明明花月正春風。

    她不信! 她閉起雙目。

     川島浪速面對着夕陽。

     一種蒼涼的低吟,也許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人聽見,也許他不語,隻是風過。

    風中的歉故: “我們的天性,如一塊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盤破裂,不可收拾……” 若幹白花泥中爬起來。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為命。

    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愛。

    沒有一個人是可靠的。

    ——隻有它最可靠。

    告訴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聽着,也不會洩漏。

     它肚子裡頭一定載滿她靈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個生不逢時的偉大的人。

    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愛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會被辜負。

    狠狠地噴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氣味。

     花季過去了。

     夏天,日本開的是紫藤。

     然後是漫山紅葉,燃燒了好一陣,比什麼花都好看。

    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會得找草藥吃。

     終于天下着細雪。

    簌簌地飄落,大地輕染薄白,晚作“雪化妝”。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溫泉中。

     泉水燙人,雪花灑下,馬上被吞噬了,猶頑強地不肯稍霧。

     芳子低頭望着自己不堪的裸體。

     她最近瘦了,骨頭很明顯,卻沒到戳出皮膚的地步。

     皮膚仍然白哲,不過女人的雙手騙不了人,更騙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脈絡,看得分明。

    即使她雙手染過鮮血,此刻也隻餘青白,就像漂過的花布。

     三十六歲了。

     半生過了,一生還未完。

    ——還有很長日子吧? 微責的乳房,在溫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條無形的線,剛好劃過,上面浮着她那顆颠倒過衆生的、妖豔的紅痣。

    顔色沒有變,還是一滴血色的眼淚。

     血末枯,人便毀了? 她再也無大作為了? 如此地過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見自己窩囊的表情www.tianyashUku.com,是一朵花吧,也得燦爛盛開到最後一刻,才甘心凋謝! 回到東京後,日夕躲在房間裡,每天無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賞花,冬天乘火車到溫泉區洗澡。

    ——是這樣無聊苦悶的日子,她沒落了?後半生也敲起喪鐘?肅親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個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躍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飛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裡地,隻望望她。

     她就是那樣,身無寸縷,一腔熱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電話。

     對方是日本首相本條英機的夫人勝了。

    有一個時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幾乎沒喊她幹娘。

     她想,要就蟄伏下去,要就找一個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

    時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戰争也爆發了,日美的關系發展成這個樣子,中國又水深火熱,芳子的意向是怎樣呢?——一兩個都是“祖國”嘛。

     隻有停戰,進行和平談判,日本同中國結合…… ,在她一時沖動之下,巴不得背插雙翅,飛到中國,會見蔣介石,擔任和平使者,—一她以為自己相當勝任呢。

     電話幾經轉折,才接到股子那兒去。

     芳子滿懷希望地貢獻自己: “東條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記得吧?——” 對方靜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

    —一投入沒見面了啦——對!對了。

    ——我希望回中國去,中日和談需要人作橋梁,國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

    ——不,我沒說過退休 對方可是敷衍地應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點也不覺察,逗自推銷她最後的利用價值: “——要開最後一朵花!——你跟東條先生說一下,派我——” 聽筒墓地“嗚嗚”長鳴。

     電話已被挂斷。

     “喂喂——夫人——” 沒有人理睬芳子了。

     沒有人理睬芳子了。

     陸軍大将東條英機,即首相位以來,根本不打算和平談判過,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東亞共榮圈:中國、香港、新加坡、馬來亞、退羅……整個亞洲——以至全世界。

     川島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

    放她一條生路,就該老實點,真是給臉不要臉b 但心念一動,如平原跑馬,易放難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馬脫缰了。

     也許是一種血緣上的召喚,一生糾纏的孽。

    她分明可以靜靜地度過餘生,忘掉前塵,安分守己。

    ——但,她脫不了身。

     掙不開,跑不了,忘不掉。

     這麼地糾纏,誰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國去。

     她穿旗袍,戴墨鏡,圍着圍巾,任憑大風吹擺。

     到她終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動中心:天津東興樓之前,樓已塌了。

     “東興樓”三個字的招牌已成破闆,一片頹垣敗瓦,血污殘迹。

    東山再起已是空談。

     猴子初到陌生環境,蹲在她肩上,動也不敢動,隻張目四看——如此蒼涼的一個廢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還是孤單的,上哪兒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個粗暴的聲音把她喝住: “喂!見到皇軍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顫。

     她倔強地站住——呀,英雄淪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鏡,正視那意氣風發的憲兵。

    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換舊人。

    芳子不語,隻對峙着。

     良久。

    僵局。

    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終于堅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問: “你知道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