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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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是雲開! 自從那個晚上,雲開一下子在世上消失。

    他不再唱戲,甯可不吃這碗飯,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撓。

     芳子也因此對梨園的角色特别地恨。

    馬連良。

    程硯秋、新豔秋、白玉霜……都吃過苦頭,被勒索、侮辱過。

    但凡演猴戲的,她都愛召來玩兒。

    ——但其中再也沒有他! 每個角兒,在舞台L都獨當一面,揮灑自如,隻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遠遠在名角之上了。

     誰料她也是一個被玩兒的角色?—— 印象最深刻,拿他沒辦法的一個男人,竟糾黨對付她來了。

     她發覺是雲開,一時間,不知好不好再補上一記,恨意叫她扳動手槍,怯意反讓她軟弱了。

    ——是怯! 面對那麼義無反顧的小夥子。

    他吃過多少碗幹飯?享過什麼榮華?就舍下台上的風光去打遊擊? 此時,局面已為芳子及憲兵控制了。

    宇野駿吉的副官受了重傷,但他領了一個隊,在外頭布防——是上司的先見。

     宇野駿吉竟沒打算把這險惡向芳子知會一下呢。

     突襲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幹人等,約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廢墟似的現場,目送雲開也被帶走。

     他的腿傷了,不停流血,寸步難行。

    憲兵架着他,拖出去。

     地面似給一管粗大的毛筆,畫上一條血路。

     芳子在人散後,獨自凝視那鮮紅淋漓一行豎筆,直通東興樓的大門。

     一股莫名的推動力在她體内沖激。

    ——即使他是罪魁禍首……,芳子霍地站起來。

     夜更深了。

     當芳子出現在天津軍備司令部的牢房外,當值軍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點權威猶在。

    她還是被尊為“金司令”的,隻趁有風好駛帼。

     未幾,獄吏二人,把雲開押出來。

    他已受過刑,半昏迷。

    她二話不說,一下手勢。

     部屬領去欲出。

    軍官面有難色。

     “芳子小姐——” 她臉色一沉: “在我‘金司令’的壽辰生事,分明與我作對。

    得,這樁事兒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 她大樓大樣地離去了。

     雲開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艱難地把眼睛張開一道縫,身陷的黑暗漸漸散去。

     當他蘇醒時,哆喀了一下,因為失血太多,冷。

    隻一動,所有的痛苦便來攻擊了,全身像灌了鉛,腿部特别重,要爆裂一樣。

     他痛得呻吟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 ——他躺在高床軟枕中。

     精緻而華麗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挂了浮世繪美人畫,微笑地注視着房中的三個人。

     三個人? 氣氛變得柔靡。

     一個瞎眼的琴師,在房中一隅,彈奏着三味線。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裡,誰知人間發生什麼事?誰知同在的是什麼人?他隻沉迷于自己的琴聲中。

     芳子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絲睡飽——說是白,其實不是白。

    是一隻蚌,企圖把無意地闖進它身體内的砂粒感化,遂不斷地掙紮,分泌出體液,把它包圍,叫它渾圓,那一種晶瑩的,接近白的顔色。

     醫生已收拾好工具,離去了。

     女人坐在床邊,拎着一杯酒,看着床上的男人。

     看一陣,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這樣,舒緩地,在他身邊。

    ——天地間有個證人,她刻意擺放在這裡,三味線流瀉出無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靜靜地,欣賞着他的呻吟。

     止痛針藥的效力過了。

     雲開呻吟更别。

     芳子拿出她的針筒,開了一街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溫柔地,提起他的大腿。

    那是武人的腿,結實有力。

    或者它會堅實淩厲,但此刻,它隻軟弱如嬰兒。

     她輕輕撥開衣褲,抹去血污。

    她經驗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脈絡,一條強壯的青綠色的蛇。

     她把針尖對準,慢慢地、慢慢地,嗎啡給打進去。

     雲開微微抽搐一下。

     一陣舒暢的甜美的感覺,走遍全身了。

     如煙如夢,把他埋在裡頭,不想出來。

     芳子終于把一簡液體打完了。

     她愛憐地,為他按摩着針孔。

    ——那幾乎看不出來的小孔。

     雲開的劇痛又止住了。

     他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嘴角挂着一絲微笑。

     此刻他特别的軟弱,是的,如嬰兒。

     神智還沒完全清醒,所以沒力氣騙自己。

    ——眼前的女人可愛! 解除了一切挂慮、束縛、顧忌、敵意,忘記身份。

    如春風拂過,大雪初融,是這樣的感動。

    青壯的男人,因為“藥”嗎?抑或是别的一些東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

    ——回到最初所遇。

    他把手伸出來,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邊的乳房上,隔着一重絲。

     芳子隻覺天地淨化,原始的感觸。

     忽然她像個母親呢。

     雲開沉沉睡去了。

     像個母親,把叛逆的嬰兒哄回來。

    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麼地恨他隻因他先恨她。

     繃緊的臉,祥和起來。

    她殺盡所有的人都不會殺他! 若一輩子空空蕩蕩地過了,也有過這樣的一夜。

     芳子凝視他,輕撫他的臉,堂正橫蠻的臉。

     她低喚着: “阿福!” 琴師用時凄怨時沉吟的日語,随着三味線的樂韻,輕唱着古老的故事。

    不知道什麼故事,一定是曆史。

    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塵: 三千世界, 衆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霧。

     河水自流, 紅葉亂舞。

     ——直至電話鈴聲響了。

     她自一個迷離境界中驚醒。

     夢醒了。

    異國的語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殘酷的現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