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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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做就怎麼做。

    姑娘說一句話比我說十句話還頂用。

    ” 慧梅對邵時信小聲囑咐幾句話。

    時信明白了她的用心,趕快帶着二百兩銀子去了。

     慧梅默默地思前想後,越想心中越痛苦,取出笛子,坐在火邊吹了起來。

     沒有北風。

    雪片在寨牆上和曠野裡靜靜地飄落。

    寨門樓四角的鐵馬兒①寂然無聲。

    寨内,馬棚中的戰馬沒有叫聲,樹上的鳥兒互相偎依着縮在窩中。

    啊,多-人的寂靜!在這嚴寒的、大戰将臨的小市鎮上,隻剩下忽高忽低、忽緊忽慢的笛聲不歇。

     ①鐵馬兒--挂在宮殿、廟宇及其他莊嚴建築物檐下的鐵片,有風時發出叮咚聲。

     寨門樓内,擁擠着坐在兩個火堆和一個火盆周圍的女兵們,起初還偶爾有零星的悄聲細語和忍不住互遞眼色,随即沒有了。

    有的女兵低下頭去,久久地不再擡起。

    有的女兵靜靜地注視着慧梅,一邊想着她的痛苦和不幸,一邊聽着笛聲,一個個眼眶中含着熱淚。

     在寨門洞中和靠寨門的空宅中,坐在火邊的男兵們聽見了笛聲,盡管不像在寨牆聽得分明,但他們知道是慧梅在吹,始而感到奇怪,繼而靜下來,側耳谛聽。

    王大牛正帶着十名親兵從附近巡視回來,聽見從寨門樓落下笛聲,知道是慧梅心中有苦難言,借笛消愁,揮手使親兵們進城門洞烤火取暖,他自己站立在街心傾聽。

    他今天随時防備意外,随時要以血戰保慧梅平安,所以特别穿上鐵甲,戴上鋼盔。

    剛才他在一個地方同弟兄們在火邊談話,盔和甲上的積雪融化,随後結成了冰。

    一路走來時,帶冰的盔和甲上又落了許多雪。

    如今,雪在他的盔上和甲上越積越厚,也堆上他的濃眉,但是他全然不去注意,隻是靜靜地傾聽,同時想着慧梅的苦命。

    等笛聲暫時停止,他的心情十分沉重,走進城門洞,歎一口氣,頓去了靴上積雪。

    一個弟兄幫他打掉盔和甲上的厚雪,随着冰屑也被打掉,铿然落地。

     當笛聲暫時停止,慧劍揩去了噙在大眼角的淚珠,站在慧梅的面前問道: “梅姐,如今戰事這麼緊急,你的心情又不好,你還有心思吹笛子麼?” 慧梅沒有理她,又吹了起來。

    外邊,雪仍在飄着。

    開始起了北風,寨門樓的四角鐵馬兒叮咚響。

    她吹着吹着就忍不住站了起來,越吹越情緒激動,心思越紛亂,而腹中的胎兒又在蠕動。

    胎兒的蠕動使她真實地感到自己快要做母親了,這不是什麼“喜”①,而是天大的不幸。

    她很想放聲大哭。

    可是守寨主将,坐鎮寨樓,莫說不能大哭,連一滴眼淚也不應該當衆流出,以免擾亂軍心。

    她一面吹笛子,一面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自問:如果我活下去,孩子長大以後,問自己的爸爸,我怎麼回答呢?我說了真話,他會不會恨我呢?她又多少次想到,她今年虛歲隻有二十一,這悠悠一生還有幾十年,縱然高夫人可憐她、疼惜她,可是幾十年的寡婦生活,她怎麼過下去?身邊又帶着一個有殺父之仇的兒子,别人會怎麼看待她呢?這些思想幾天來就常常出現在她心頭,現在更一古腦兒纏繞着她。

    她沒法對别人說出她的悲苦,就借笛子來傾訴自己的感情。

     ①喜--分娩叫做“喜”,懷胎叫做“有喜”。

    此處用作雙關語。

     以前她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搜集一些工尺譜,通過吹奏,很快就記熟了,所以她能記許多譜子。

    可是今夜她卻沒有照着記熟的譜子吹,而是不用現成的譜子随便吹。

    有時想起童年的可憐生活,她吹得悲哀低沉;有時想起戰争歲月,她随着闖王大軍沖啊殺啊,她的笛聲就慷慨激昂;有時想起出嫁那一段日子,她吹得令人腸斷心碎,似乎她的硬咽聲也融進了笛聲裡邊;腹中胎兒又一陣蠕動,使她想起眼前的處境,笛聲變得斷斷續續,如泣如訴;可是後來忽然一陣雄壯的笛聲響起,如同狂風驟雨,萬馬奔騰。

    她仿佛又置身于闖王旗下,率領着健婦營沖啊殺啊,馬蹄動地,戰鼓雷鳴 她吹着吹着,心情越發激動,不由得站起來,走出寨門樓,站在寨垛裡邊,面對曠野,繼續在深深的雪地上吹。

    風在頭上刮着,雪在周身飄着,她都毫不在乎。

    慧劍和幾個女兵跟着她,并不勸她,靜靜地立在風雪中,一個比一個心情沉重。

    最後,她的手指凍僵了,麻木了,而笛聲也低沉下來,遲鈍起來,漸漸微弱,接續不上,終于停止,但是在空中,在遠處,在鵝毛大雪中,似乎還有不盡的餘音同風聲和在一起 慧梅默默地走回寨門樓,抖去風帽和鬥篷上的雪,頓去馬靴上的雪,在火盆邊坐下去,一句話沒有說,将凍硬的雙手放在火上烤着。

     慧劍和幾個女兵跟着她抖落渾身雪花,頓去靴上積雪,走進寨門樓,各就原來的地方坐下。

    沒有人說一句話。

    似乎從遙遠處傳來炮聲。

    但是當女兵中有人向外傾聽時,隻聽見北風呼嘯之聲和樓角鐵馬亂響,炮聲卻沉寂了。

     慧梅望望大家,想着自己将要帶着腹中的胎兒死去了,将要同這些姊妹們永遠離開了,将永遠看不見高夫人、慧英、紅娘子,也看不見老府中的衆家姐妹了,……忽然忍耐不住,眼淚像泉水一般地奔流下來。

    但是她沒有哭泣,繼續默默地坐在火邊。

    她似乎聽見寨裡邊有人說話,但當她機警地側耳谛聽,卻隻是聽見了北風嗚咽。

     慧劍和許多女兵一齊望着慧梅。

    看見她難過,人人為她難過;看見她落淚,人人不自禁地陪她落淚。

    但大家沒有人想到她會死去。

    她們都認為既然慧梅已經奪到了守寨的兵權,小袁營倘若想消滅小闖營就不容易了。

    她們還認為,倘若萬一袁時中逃回時,朱成矩和袁時泰為守寨想殺害慧梅,有她們全體女兵和王大牛的男兵據守南門,奮力厮殺,也可等待李過的大軍來到。

    她們都了解慧梅嫁給袁時中有多麼不幸,了解她的心中悲痛,卻不了解她的更深的心思!慧劍見慧梅流淚不止,悲聲勸道: “唉,慧梅姐,你不要太難過了!一打完這一仗,我們就可以回到闖營啦。

    唉,慧梅姐,好慧梅姐啊!……” 約摸二更過後,雪停了,風止了。

    邵時信請慧梅回到住宅,将那個姓王的頭目帶來了。

    這個頭目本來就不贊成袁時中背叛闖王,如今因闖王派兵來打,更加愁悶,不知如何是好。

    邵時信同他私下談話以後,他立即表示願意聽邵時信的話,就随着邵時信來見慧梅。

    他恭敬地向慧梅行禮,慧梅含笑說道:“目前情勢很緊迫,不必講禮了。

    你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 那頭目不敢落座,說:“在太太面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慧梅說:”目前不要講這種禮了,隻要你有一顆忠心,比什麼都好。

    “ 那頭目說:”我雖是小袁營的人,可是我也知道是是非非,所以我是不願跟闖營人馬打仗的。

    隻是我人微言輕,在我們将爺面前說不上話。

    太太叫我來,不知有什麼吩咐?“ 慧梅說:”目前我是一寨之主,這寨裡的大事都由我主持。

    我需要你給我做事,你肯不肯呢?“ 那頭目說:”隻要太太肯使用我,我别的沒有,倒是有一顆忠心。

    “ 慧梅問:”你手下有多少弟兄?“”也隻有三百多一點,人馬不多,不知太太如何使用?“”我現在不用。

    今晚寨中十分緊急,你的人馬要随時準備,不許脫掉衣甲。

    我馬上下令将你的人馬調往十字街